旅外記事｜不會再回來的時光 For those gone days（2015）

從昏睡到清醒之間，我靠在列車窗邊猛然醒來，張眼即是山，與谷，與河，跟白雪。如底片顯影的瞬刻，一種力量將我甩回現實之間，捷克邊境硬生生壓在我的視網膜之上，水面滔滔，而陽光正好，窗外畫面美麗而純淨。

我在布拉格往柏林的路上，慢慢而顛頗的列車之上，接近尾聲的環歐旅行。

此時我年輕，還綁著學生保護網以及家庭羽蔭之下，以交換之名，趁著西洋聖誕假期與東洋農曆春節的空檔，踏上長達一個半月的旅途。旅途開始前我的起點是荷蘭馬斯垂克，往西北繞了一圈，再往東南繞了一圈，走過的國家不計其數，橫跨歐羅巴大陸的半部。而我寫文章此時，已在回途。

長長旅途之間，旅伴與獨身約是四六分，有些旅伴熟稔，有些陌生，而我獨自拖著登機箱與側背包快步，在無法解譯書面與對話的狀態中直行，也已從懼怕轉換為從容。離線地圖裡載下來的城市標記處處，輕軌、地鐵、巴士、哪裡有麥當勞提供無線網路，抓起來，就等於抓到了旅人對於城市的理解骨架，二十一世紀的智人物種，隨行必備的差不多，同樣的準則，在哪個城市都會是相同的。

行走途中很少感到寂寞，假話不說，想著待會要怎麼辦晚上要住哪裡明天的車會不會趕不及，都要焦慮成病了，沒有細縫留給寂寞。偶爾，就真的是偶爾，在法國亞爾小城因為巴士臨時不開了，偌大候車間裡無聊玩手機，一抬眼滿牆灰白，才想到只剩我；或是在柏林二樓的餐廳裡，夜晚玻璃成映，隨意瞟過去，發現影子一人喝著果汁，他桌是雙也是對，才意識到，是了，原來這段日子我在這樣陌生的城市們一直走著，什麼霜雪什麼黑夜都是自個兒見過的。就那樣瞬刻，好像是真的，有些寂寞了。

可寂寞也沒能多久。城市這麼喧囂，發呆也是吵的，一人旅行的時候，低頭一陣，瞇眼，外頭溫度盤旋在零度上下，你沒有理由不走，你沒有辦法不走，你不能不走。於是旅人在冬裡徐徐往終點推移，驀地一晌午，已是千里。

交換是這樣一回事，字面上說：體驗異國文化，管他是生活、教育體系、法律、科技還是態度，谷歌跟校園行銷裡總會這樣鼓吹，異文化好玩啊，練英文增加國際觀多好啊，年輕的時候行千里路勝讀萬卷書啊。但是誰告訴你呢，交換最能撼動你生命的是你到了遠方那個你對其理解只有字面意義的大陸上，文字形塑的框架瞬刻以汩汩的姿態被實景充實，甚而將你所以為的框架衝破了孔，而你癱軟被現實淹沒。你重新生活的姿態如同病毒入侵宿主，格格不入。被同化或是被否決，伸手不再抓的到你以為可以做到的，伸手無言，張嘴無話。

而你終於發現維持武裝無用，而你才終於，一邊扭曲著臉開始卸下自己的驕傲，以及一向而來在原生社會因為身分享受的注視與特權。你認知到對比於他國而言你國的確無足輕重，而你自使以來的環境讓你誤判了自己多有能待，你原本以為你學了這麼多年來的英文，或是其他外文，已經足夠建立起連結橋樑，而你開口，你才發現你在他人張眼等待你的那幾秒鐘裡，明白到外語之所以是外語，就在於你填滿不了一個詞彙能夠代表的所有明喻與暗喻，而你滿懷的心事有如聲波，越是往前一些，弱一些，還沒到終點，已然腰斬。

異地在重創你，你好像什麼都沒有了，你卻是新生的人。

常駐一地的時候是這樣，旅程途中也是這樣。旅行亦是種對於環境以及對於自我的疏離。我沒有計畫，毫無章法，賴在火車或公車上時總是發呆和睡覺。可這不算流浪，我只是等著這座城或是自己，又會選擇在哪個街口轉彎，找到哪個門一推走進，碰見怎麼樣對我微笑的人。這麼多次突如其來的挑戰攀上你，你能做的就是，知道你的目的在哪裡。丟了，自己或陌生人，總是能在慌忙跟失措之下，搭救起自己。

一生至少就聽自己一次，不要都只倚賴腦袋，不要想著知識跟科技可以凌駕你的日常，你必須放掉那些執著，用自己淨空後的官能，感受先於判斷，衝擊勝過於抵抗，並且用此種迷茫與未知，喚起人身而為生靈，自然性力量裡最為原始的一面。陌生的力量可以有多大，我以暴力的直接物景置換，摧毀我在台灣台北城建構的生存準則，讓它們以脆弱的姿態粉碎。

我利用異地在重創我自己，感官的利刃劃開我生命中成形的膿，等它重生。

曾有句話很美，它說：三十歲之後的人生是年少記憶的複沓。就好比趁著在青春尚未乾涸之前，在彈性的空間裡置入更多多彩的元素，而隨後的人生時光，在回味、咀嚼、驗證之中，才能以更溫柔的姿態面對自己。

而我何等榮幸，在一切都還是流動的時候，沒讓固執綁住了未來對於我的可能性。五個月來生活在他鄉，我學會對著我所在的世界低頭，學會以他者的身分看待自己，學會對自己誠實。回到亞洲，或說，回到東方世界的此時，能讓我以從容而平穩的態度重新欣賞我源自之處，回頭繼續愛給予我生命與意義的家鄉。

我帶著徬徨而去，帶著寶藏而回。

在歐洲的日子並非一切美好，但，敬這段不會再回來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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