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LES SUPERMARCHÉS(超級市場) 2007/01/20
睡吧,合上雙眼,世界就與我無關。~浪漫主義詩人 顧城 《生命幻想曲》
睡眠是片斷的死亡,是我們借來用以維持並更新日間所消耗的生命。~(德國哲學家)叔本華
最近突然對於睡覺這件事情失去了慾望。用比較世俗的說法,即是對睡覺失去了興趣。覺得不再需要。也不能說是失眠。因為根本還沒躺在床上試著入睡。過了子夜後,當室友房間裡的電視聲銷聲匿跡,整間屋子只能說是過於寧靜。看著寬敞舒服的床鋪,卻沒有任何征服的動力。也並沒有任何事情牽絆與掛心,或其實有但自己並不知道。總之這個破天荒的新發現,對於不睡足8.5小時必定會有起床氣的蒜頭雞而言,並不常見。
我並不特別擔心,覺得對睡覺失去了慾望,並不會比對性、愛情、書本、棒球等等事情喪失好奇與興奮嚴重。
地鐵十號線往Boulogne方向的列車行駛到Maubert Mutualité時,一個看得出來混血的女孩,背著手風琴,登上了我存在的那節車廂。我要不就存在,要不就不存在,存在跟不存在之間沒有准許猶豫的餘地。女孩子身長一米五十多,不瘦,但稱不上是胖。警示鈴響過後,她開始拉奏曲子。我的心也開始噗通噗通跳。過了三個站,她連續演奏三首曲子,有些人下了車,有些人上了車,有個金頭髮的上班族被吵醒,睡眼惺忪地瞪著她;有個上了年紀,頭髮全禿的男士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眼前的《20 MINUTES》(註一)。我低下頭繼續偽裝法國人的好讀,但不一會兒功夫,眼神又從《借我一生》的再生紙扉頁飄開,降落於坐在對面的一個十六、十七歲男生,他嘴裡唸唸有詞,起先以為跟著饒舌音樂在唸Rap,但發現他沒戴耳機;後來以為他是在練習等等上台報告的講稿,仔細一聽,卻發覺內容其實是一大堆簡易字詞的混亂大雜燴。
也許是智能不足的人吧?這個瘋了的城市總是充滿意外與跳脫。
我的心跳愈來愈快。很像去年參加大專運動會時,在場上時那樣強烈的心頻;很像第一次跟Antoine講話時,那種緊張的情緒。
我當時下定決心,如果這節車廂裡頭,有人給他錢,我就拿出皮夾。可是沒有,一個人都沒有。女孩子難掩失望地下車,往其他車廂進駐。我的心跳並沒有減緩,並沒有鬆一口氣,並沒有因為省了幾塊錢比較好受。而距離我出地鐵站的終點,只剩下一站。
一分鐘後,她原本無神的眼睛裡映射出特意跑到她眼前,有點微喘的蒜頭雞,手心裡是我皮夾裡僅有的五塊七毛九銅幣,匡瑯匡瑯地撞來撞去,略顯粗糙的手掌黏黏濕濕的,好像剛剛才流過眼淚。
心跳漸漸恢復了以往的速率。我並不是自以為夠瞭解乞丐、流浪漢與街頭表演者而跑過六節車廂到她面前;並不是因為她的演奏讓人看得到北海的波浪;並不是因為她的臉色幾無血色感到心疼;並不是因為其他人不從口袋裡掏出零錢而見義勇為。我想,在有些時候,有些意想不到的地點,你會對某些人做出某些你不預備做的事情吧?我想只是這樣而已。或者,稱得上一種油然而生的心電感應?
有一次,一群研究所同學在貓空山腳下的「貓蛋糕」喝咖啡、吃抹茶蛋糕和提拉米蘇,忘記是什麼樣的前因後果,有人突然說,在台灣待了八年的馬來西亞同學莉嬌,在台北紅十字會認養了兩個孩子,每個月要給他們一個人六百塊。我那時覺得驚奇,家境並不富裕的莉嬌,可是同學裡最忙碌的一個,為了自給自足,兼了幾份工作。我們嫌卡布其諾太苦、提拉米蘇太甜時,她正在波波恰恰的廚房裡洗碗。
也許,那時候我曾經很羨慕她的仁心?而那樣的感動成為今天發生這件事兒的遠因?我這樣想時,其實正埋頭寫著「英文三級」的期末考,論述的題目是:「對英雄的崇拜除了直接產生許多了不起的成就之外,是否也引致了許多不必要的災難?請論述,限六千字以內。」「作夢喔,我最好寫得到六千字。」我心裡犯滴咕。
考完試後,母親是台灣本省第二代,父親是中國政府高級幹部,從香港中文大學交換到巴黎第四大學的懿俊說,我下學期想選英文、法文跟西班牙語課,還有一堂「中國、美國與歐盟關係研討」,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啊,」我說,「前幾天看到一則法新社的外電說,會說兩種以上的語言,有助延緩老年痴呆症狀的出現,與僅會說一種語言的人相較,可以延緩四年時間。研究也發現,即使把文化差異、移民、正規教育、工作和性別等因素的可能影響列入考量,兩者間的差異依舊存在。
[1]快去學西班牙文,你得阿茲海默症的機率就比我低囉。」
在Sciences-Po de Paris,兩個同學初見面閒聊時的黃金問題是:「Tu viens d’où?(註二)」其次是,「Où habites-tu maintenant?(註三)」也常常出現的問題即是:「Combien de langues tu parles?(註四)」
在去年尾巴的其中一個連環party跟我討論足球世界盃的德國人Nicole,除了母語,中學是在聖彼得堡唸的,因此多學了俄文跟波蘭文,高中畢業後,又到英國巴斯住了一年,度過了Année sabbatique(註五),半工半讀,因此英文也琅琅上口。
這樣的例子,在國際化的城市的國際化學府,普遍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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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oine並不喜歡巴黎第六、七、八區,對他而言,這幾個區域太豪華、太美,太失真。可是重操舊業以來,為了生活,他還是經常在這個地段的昂貴地點駐足,畢竟有閒錢的人相對地也有閒工夫,也比較有品味。他當然不可能有手機,不過總是會跟我講他隔天的表演場地是哪裡。
「你好了嗎?準備收工了?我跟你講一件事。」廣場顯得空闊與冷清。
儘管在夜裡,奧塞美術館仍然金碧輝煌,我想我懂得Antoine口中所謂的「失真」。
「洗耳恭聽。」講這話兒時,他正一邊小心翼翼地把小提琴收進琴盒裡,像呵護一個八月大的小生命一樣。
「我最近突然對睡覺失去了興趣。這四、五天來,平均兩點兩刻上床,六點三刻起身。」
「幹嘛不睡晚一點?」
「沒辦法兒,八點的課,似乎上課這碼子事比睡覺還吸引人一點。我自己也搞不懂。但也不完全是要上課那股責任感。譬如前天我整天沒課,一樣七點過一點就自動起來跑廁所、烤土司、泡熱巧克力了。」
「吃那麼好,」他喃喃地唸著時,我才覺得自己說得太口沫橫飛了,「不過啊。拿破崙一世一生平均每天的睡眠是四個小時,但還是精力百倍,況且南征北討,在那個時代還能活到五十二歲,真是個歲數了。」
「也許就是睡太少,才會頭腦不清楚,四處侵略,開疆拓土吧。」
「他可是法國人的英雄呢。」
「我可不是法國人喔。」
我們走在聖哲曼大道上,由於並不知道目的地,腳步因此放得很慢。這四個月在巴黎的生活,大體上都是以這樣匱缺的企圖,懶慢地前進。可能有時候看到了一個目標,但並不積極,並不汲汲營營。
「我用跑百米的極速活過了二十三個365天,早上八點至十點當職涯中心顧問,十點十分至十二點上『傳播理論』課,十三點至十八點廿分替BBC記者口譯,十八點卅分至廿一點卅分上法文課,回家後趕『傳播理論』課作業。類似這樣的循環時常直接鋪在行事曆上。習慣用忙碌掩蓋寂寞。卻又在夜深人靜,寂寞的棉被無預警地漫天襲來時,感到更深的無奈與疲倦交會的沈重。然而,四個30天卻很快讓步調慢了下來。這是人的劣根性嗎?」我很專心地想這件事。
背著小提琴,兩手插在口袋裡,Antoine瞄準了眼前的碎石,將它們往正前方那幾個仍然模糊的人影堆中踢去。
「對了,法國的超級市場除了有Casino、Carrefour、GÉANT外,十三區還有一些中式商場,如PARIS STORE和Tang Frères(註六),還有哪些啊?」
「嗯,我想想,Ed、MONOPRIX、FRANPRIX吧,還有,」他原來看著前方的眼睛突然轉向我,眼神裡有種不能輕易解釋為慌張的節奏,他說:「我上一下廁所。」就逕自進去人行道旁的公共流動廁所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那一個窄小而潮濕的圓柱體,想起15區有家中型日本超商KANAE賣的味增真的是yummy yummy。
她金色的長頭髮準確地落在肩膀和背脊上,即使在黑漆漆的夜裡,都會閃閃發亮;雙頰極為瘦削,沒有像YAYA一樣精緻的雀斑;一般法國年輕女孩的身材,但骨架相對小了些。
「啊!」
「啊!你是那個,那個,……」
「是,妳是在TGV上坐我旁邊那個女孩子。妳原本打算看盡羅亞爾河流域的幾座城堡,卻被囚禁在香穠瑟城堡,對吧?」我說過,我有銘刻臉孔的天份,何況是漂亮的女孩。
巴黎很大,但世界很小,這種肥皂劇式的偶遇並不讓人陌生,只是有一種情緒沈沈隱隱地醞釀著。我當時感覺得到,但並不強烈與脫軌。
她的微笑使人焦急地想解釋為幸福,卻又覺得不宜如此魯莽與輕率。
「妳最近還好嗎?」
「很好啊。工作很忙。但忙碌點好,比較不會想東想西。累了就讀點書,或者跟朋友去吃餐廳、聽音樂會犒賞自己,不特別去期待些什麼,不特別去想著未來的世界裡有什麼在等待著我們,好好享受賞味期限就好。」她把襯托出修長身材的黑色大衣最靠近領口的那個鈕釦解開,眨了眨眼問:「你呢?還在讀書?上次忘了問。」
「嗯,我在Sciences-Po de Paris當交換生。」
「真的啊,很厲害,不好唸吧?還適應嗎?」
「很好啊,我課不多,因此很愜意。有時候得知台灣研究所的同學陸續畢了業,心頭總會微微地揪緊,我想想,」我看著她小心描繪過的深紫色眼影,說,「那種感覺,很像我們要從莊園的大門走進香穠瑟城堡時,我卻被莊園外的大草原吸引,我的同學逛完城堡一圈走出莊園的大門時,我還跟綿羊並肩共眠而渾然不知一樣。」
「但是,你要想,來這邊浸濡了不同的文化,學了艱澀難懂的法文,一定會有收穫的。像我在盧森堡出生,雖然一直到巴黎念到高中畢業,但我自小就跟家人一起旅行,北美、北歐和北非全走過了。後來去了紐約,現在又回到巴黎。我想我的身體裡流著不安定的血液吧。」
我隱隱約約中覺得她的人生背景有點眼熟,但並沒有想得更深入,並沒有想去探查些什麼。
「真好,亞洲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是以書本為伍。讀書是為了考試,考試是為了讀更艱難的書。不過,妳有空真應該到亞洲走一走。」
「嗯,一定。我很喜歡旅行。還是個小女孩時,雖然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埃及金字塔的殘酷歷史,不懂丹麥的克倫堡正是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王子的場景,然而,正因為如此,單純的心靈能感受到複雜的、糾纏的結構以外,最純淨的部分。」
「我懂妳的意思。」
這類因為巧遇延伸出來的即興對話,最短是三秒鐘,基本與短促的結構是「打招呼→互親臉頰→互相問候→道別」;正常是五至十分鐘,互相聊聊近況,但並不深入;最長則是無限大。我跟眼前這位還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的第二次邂逅屬於正常到無限大之間。
「對了,我叫Stéphanie。Stéphanie Laurent。」
「Stéphanie? D’accord, je m’appelle, ben, un peu difficile, MING-QUIN.」我跟她點頭示意,「Pardon.」接著敲敲公廁的門:「Antoine,好了沒啊?會不會太久?」這傢伙進去超過廿分鐘了,有沒有搞錯。
「Attends, Stéphanie?」
「Attends, Antoine?」
我們幾乎是同時問出這個問題。
我相信在以前,她絕對是那種好萊塢青春校園喜劇裡,典型的清純美女。無庸置疑。現在的她,卻有種二十幾歲的女孩子不該具有的滄桑。
「Je viens.」廁所裡傳來這個簡短的肯定句後,接著是水龍頭流出虛弱的水流的聲音。
我想起那個乾乾的聲音曾經跟我說過的故事:「Stéphanie是盧森堡出生的法裔女孩。她會講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和古希臘文,也會用拉丁文默寫《漢摩拉比法典》。18歲那年,她以全額獎學金保送進入翻譯的最高殿堂,蒙特瑞國際學院就讀。」
Stéphanie的頭低了下來。跟第一次邂逅一樣,她的身上還是飄著歐舒丹的香水味。
香水味並不嗆鼻,像仲夏夜裡一杯不加砂糖的檸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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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前,我走進Casino。挑選紅蕃茄時,看見一個黑人小男孩推著比他的個頭兒還高一點點的手推車,裡頭有baguette、Orangina、蕃茄醬、義大利麵、巧克力、火腿薄片、兩本筆記簿、薯條一包。這幾年,法國出現愈來愈多的鑰匙兒童。十二歲的小孩子除了有自己的戶頭,還有提款卡(身子都不知道搆不搆得著自動提款機呢),而且經常自己上超市,學會站在一堆品牌不同的蕃茄醬玻璃罐前比較價錢。「不知道他等等是不是自己掂著腳尖炸薯條,煮蕃茄義大利麵當晚餐呢?」我看著手中的紅蕃茄,心裡這麼想。
超級市場是人類慾望的代表性產物之一。在一個用大量金錢砸出來的舒服空間裡,富蘊著用很多小量金錢就可以買得到的很多東西。經常回家後才發現長長一大串的清單累積起來,也是大量金錢。法國的快餐店不多,除了KABAB,麥當勞、Quick等快餐店一個套餐也要六塊錢,除了偶爾光顧便宜又大碗的學生餐廳,還是經常自己烹煮餐食。超級市場因此成為了一個地標,在心中的份量愈來愈重。久而久之,旅途中,為了避免成為昂貴餐廳的犧牲者,尋找超級市場也成了當務之急。不管到到土耳、沙特或漢斯,一夥人分頭詢問當地人,確認方位後衝進連鎖的Ed或MONOPRIX打劫一番的景況,已經上演了兩、三次。
半個小時後,我剝去花椰菜的層層枝葉。法國的花椰菜販售時是不剪枝的,按照Iris的說法,是因為這樣比較好看、大氣。問題是,枝葉根本是不能吃的啊。等我把枝葉都剝除後,才發現這朵花椰菜真小,才發現這朵因為看起來最大朵,而被我挑中的花椰菜,真小。
我從透明的玻璃飯鍋鍋蓋上緣,看到了自己好像珍珠奶茶裡的珍珠一般的瞳仁和瞳仁裡頭的慾望,也看到了入夜後的蒙馬特高地,那些北非黑人的可怖眼神。
註一:《20 MINUTES》與《MÉTRO》都是早上會擺在地鐵站出入口的免費的地鐵報,台灣叫捷運報。這兩份免費的報紙分別散佈在不同的捷運站與公共場合,很適合上班上學的人一早就獲得全面的資訊。法國人讀報讀得起勁,這兩份報紙通常早上九點左右就會被拿光,這點跟台灣捷運報乏人問津的處境相差甚遠。
註二:即「你從哪裡來?」
註三:即「你現在住在哪裡?」
註四:即「你會說哪幾種語言?」
註五:Année sabbatique原為古時猶太人每隔七年讓土地休耕一年的休息年,後衍伸為某些企業讓員工休假一年或是歐洲學生完成某個階段的學業後,自己出去流浪、度假、玩耍的一年。我覺得改成「Année sympatique」更容易了解。
註六:即陳氏商場,為巴黎十三區最大的華人超級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