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詞家輩出,然而至今仍有廣大讀者的,首推納蘭性德。納蘭詞坊間版本衆多,由於納蘭詞用語清新脫俗,相對用典較少,部份作品甚至只需中學程度的中文便能理解,未必需要精良注釋,所以納蘭詞版本不太重要,想讀的話,那一本都好。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當時只道是尋常」等等都是納蘭詞廣爲傳頌的名句。不過,我最喜歡《金縷曲》—贈梁汾,內容沈鬱跌宕,與一般人熟悉其哀感頑豔的纏綿風格大異其趣。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通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沈醉。且由他、峨嵋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納蘭性德二十二歲,與顧貞觀(號梁汾)相識,沒多久,性德爲顧貞觀畫像「側帽投壺圖」題詞,便是這闕《金縷曲》,表達與顧相見恨晚的喜悅與熱忱。「側帽投壺圖」後來被顧貞觀帶回無錫老家。顧過世後,老家曾遭祝融之禍,「側帽投壺圖」亦未留存。
納蘭性德、顧貞觀,兩人身份懸殊,訂交殊爲不易。除了滿漢有別,顧貞觀爲前朝遺民,仕途不順的失意文人。納蘭性德則是權臣明珠之子,二甲第七名進士,進士及第卻擔任康熙侍衛。然而清代的宮廷侍衛,多由親貴子弟出任,有機會成爲皇帝心腹,實爲終南快捷方式,並非賤役。但因個性、志趣相投,兩人依然成爲至交。性德詞集《飲水詞》,相傳即爲顧貞觀命名,取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金縷曲》熱情激昂,不過「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實在刺耳,明珠之子、宮廷侍衛,有什麽好冷笑的?此詞廣爲流傳,君(康熙)、父(明珠)不可能毫不知情,兩人看來始終未干涉性德的交遊,相當包容。可惜性德早逝,還來不及體會君、父的善意與愛護。而顧貞觀的和作,感激性德折節下交,承諾不計毀譽,願與貴公子爲友,含蓄深沈,兩詞風格迥異。
性德病逝後,顧貞觀爲《金縷曲》補了一段紀錄,表示乍見《金縷曲》,「私訝他生再結語殊不祥」,沒想到一語成懺。摯友接連逝世,顧貞觀相當傷心,後來離京回無錫讀書終老。
若非納蘭性德早逝,日後出將入相並不令人意外。屆時,他與顧貞觀的情誼真能永如初見嗎?那可難說,友誼往往是環境的産物。
中國作家王小波與學者李銀河,也是初識便定下不解的緣份。李當時任職編輯,王帶了作品前往拜訪。聊著聊著,王單刀直入:「你有沒有朋友?」李答沒有,王接著問:「你看我怎麽樣?」日後兩人結爲連理,情好彌篤。王小波英年病逝之後,李銀河仍爲他整理、出版遺作,足見夫妻情深。
初識訂交,情誼終身不變,證明人間仍有不渝的真情,真好。人間不只是世故蒼涼,仍有美麗的故事,讓後人吟詠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