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可·布雷斯可說為放眼全球學界,研究高達首屈一指的學者,不僅因為她為巴黎第三大學的實驗電影研究先驅,她更是與高達長期合作的工作夥伴,她首先於高達在龐畢度大展-《遙遊烏托邦》(Voyage(s) en utopie, 1946-2006),那本傳奇、絕版展覽刊物的主編,她更實際參與高達《告別語言》(Adieu au langage)與《影像之書》(Le Livre d’image)的前、後製工作,可說是密切接觸、親身見證高達晚期創作的學人。以至於,她於高達去世一天之內,即交與龐畢度中心一篇論文,拋出高達電影作為前衛藝術的挑戰力量,然後在影評網站Critikat的邀稿之下,卻只交給一張照片(即本文第一張影像),並短短數行文字(本文開頭)。然而,妮可·布雷斯提出這張謎樣照片,卻能夠淋漓表現高達晚期風格的探索,在此提出兩個高達電影的探索方向-【影像的負面性】,與【影像的精神性】。
高達作為前衛藝術的天才,可能在於「負面化影像商品」的才能。他首先以各種可能方式,挑臖看慣好萊塢商業片的觀影經驗,如在第一部長片《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實驗「跳接」(jump cut)、反英雄、反線性敘事,於《阿爾發城》,更直接把「負片影像」(請見下圖),帶進傳統劇情片敘事之中;到最後一部長片《影像之書》,導演更實驗敘事隨時斷裂,追求最低畫質,最爆音響,所有最干擾觀眾觀影習慣的可能。
妮可·布雷斯曾於《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中,闡述高達真正的前衛性:「高達的影像,為一種『非亞里斯多德理性世界』的嶄新思考素材」,也就是說,高達於「提供我們一種反對邏格斯(contre le logos)之永恆激進戰鬥。」也就是一種以「負面影像」,不斷翻轉好萊塢繼承的傳統英雄敘事,高達發明他著名的影像公式,x+3=1,即是影像是負面性的,然而,負面影像的相撞,卻可能產生正相的精神性,這可能是高達晚期,於人世最後的追求。
如此人類精神性探索,可能在其經歷過七十年代「毛派」(maoïsme)時期後,對馬克思無神唯物主義走到極端死胡同,一個再度自我革命翻轉,高達從八十年代開始,脫離「作者之死」理論的集體毛派無作者錄像創作,回歸至世界電影生態的「作者電影」,拍攝多部驚世駭俗的影片-《人人為己》(Sauve qui peut (la vie))、《激情》(Passion)、《芳名卡門》(Prénom Carmen)和《向瑪莉致敬》(Je vous salue, Marie),這些電影雖引起強烈抗議,甚至引發法國天主教徒的暴動,卻也顯現的高達創作的重心轉變-從巴黎毛派,高達轉向人類宗教的問題意識探索,成為一個無神論者的自我顛覆。
高達對人類歷史精神性的探索,甚至讓他逐漸放棄故事片的傳統模式,轉向「影像論文」(essai cinématographique)的前衛形式,尤其展現於他花費十年,共分八部的《電影史》(Histoire(s) du cinéma)。高達試圖將發展百年的第七藝術,連結到人類的千年影像精神史,將電影連結至攝影機發明之前,宗教形象的中古世紀繪畫,還是社會形象的十九世紀現實小說,爬梳電影的前世今生,影像如何從「一個故事」、發展成「所有故事」,如何傳達「致命美麗」,如何「掌控一個宇宙」,成為「我們之間的精神象徵」。作為高達的影像論文,《電影史》可說其言志的懺情錄,讓科技日新月異的影像製造,連結至人類遠古的宗教、神話,伊索寓言與彌賽亞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