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1|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手機影像,作為高達晚期風格-以破碎的負面影像,追尋整體的人類精神

我只能給你們這張高達給我的影像。這是他於2018年十月二日的自拍,在他的家鄉瑞士羅勒。我沒有更好畫質的影像。這是他的手機照片,然後用附加文件電郵給我。
-法國電影學者,妮可·布雷斯(Nicole Brenez)

高達於九月十三日以瑞士合法的「協助自殺」,終結其充滿爭議的一生,即刻引發兩極化的反應,如英美菁英不管在媒體或學界的刻意冷感,和法國左、右兩派對導演南轅北轍的評價,如右派的《費加洛報》以三版,認為高達為作為「左派革命份子」,專門拍攝背對觀眾、不知所云的實驗片,並大書其和女星各種八卦;中間偏左的《世界報》則以8頁專題,爬梳導演一生不斷激發影響力的前衛、挑臖影像;《解放報》則以驚人的27頁全版,全面探討高達橫跨七十年,充滿戰鬥力的影像思索論戰與實踐
面對高達之死,對比世界菁英有一千種理由的冷淡、冷箭,法國學界可說火力全開,不僅電影專家傅東(Jean-Michel Frodon)於24小時之內,撰寫 6000 字專文,爬梳高達創作的貢獻影響(個人有幸得到授權,於第一時間全文翻譯,無償共享),龐畢度中心更於兩天之內,籌辦高達研討會(個人也有幸於第一時間,整理分享),而法國電影學者,妮可·布雷斯對高達過世,發表重要論述,也就是本文所要探討的重點。
妮可·布雷斯可說為放眼全球學界,研究高達首屈一指的學者,不僅因為她為巴黎第三大學的實驗電影研究先驅,她更是與高達長期合作的工作夥伴,她首先於高達在龐畢度大展-《遙遊烏托邦》(Voyage(s) en utopie, 1946-2006),那本傳奇、絕版展覽刊物的主編,她更實際參與高達《告別語言》(Adieu au langage)與《影像之書》(Le Livre d’image)的前、後製工作,可說是密切接觸、親身見證高達晚期創作的學人。以至於,她於高達去世一天之內,即交與龐畢度中心一篇論文,拋出高達電影作為前衛藝術的挑戰力量,然後在影評網站Critikat的邀稿之下,卻只交給一張照片(即本文第一張影像),並短短數行文字(本文開頭)。然而,妮可·布雷斯提出這張謎樣照片,卻能夠淋漓表現高達晚期風格的探索,在此提出兩個高達電影的探索方向-【影像的負面性】,與【影像的精神性】。
高達龐畢度中心展覽-《遙遊烏托邦》

高達劇情片《已婚女人》,負片段落

影像的負面性

妮可·布雷斯提出這張高達晚期影像,首先讓人感到驚訝的是其工具性,這張照片存放於高達手機之中,似為友人以不怎麼樣的手機拍攝,傳給高達,高達再用電郵傳給妮可·布雷斯,作為導演晚期的影像實踐-隨手可得手機,作為影像工具
這張照片更讓人驚訝的是,它的質感。它的超低畫質,臉部全部暗黑逆光,和整體蒼白顏色;再來是它介於存在與不存在的輕微份量,經由低速網路即可傳遞,一種低容量位元組的數位虛擬檔案。
高達這張照片的特性在於,影像作為負面性,不僅其生成方式,高科技下的廉價影像,如病毒能夠無限複製,並即刻全球傳播,其負面性更在於美感,傳遞於所有人都在追求高階手機畫素、濾鏡、美肌下,高達刻意創造不合時宜的低階、逆光、蒼白畫質。
如同龐畢度中心紀念高達,稱他為「負面性天才」,高達影像創作的奧秘,可能在於一種在資本主義宰制下,創造「負面影像」的能力。人類以日新月異的科技創造億億萬萬影像,對高達而言,是一種資本主義下的商品生成機制,雖看似自然、客觀,但不斷嘗試以一種創造「驚奇」(choc)或漂亮敘事,讓看似無辜、單純的影像,一直試圖將商業價值做出最大化可能,成為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批判的「藝術商品化」(marchandise)。
高達作為前衛藝術的天才,可能在於「負面化影像商品」的才能。他首先以各種可能方式,挑臖看慣好萊塢商業片的觀影經驗,如在第一部長片《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實驗「跳接」(jump cut)、反英雄、反線性敘事,於《阿爾發城》,更直接把「負片影像」(請見下圖),帶進傳統劇情片敘事之中;到最後一部長片《影像之書》,導演更實驗敘事隨時斷裂,追求最低畫質,最爆音響,所有最干擾觀眾觀影習慣的可能。
《阿爾發城》負片影像
妮可·布雷斯認為,高達的前衛,在於兩方面:
  1. 將「負片」帶進電影敘事中-從實體層次來看,高達實際把「負片」當作劇情片的剪接素材,能夠隨時穿插在電影故事進行中,打斷觀眾對影像商品的期待;從象徵層面,高達長期實驗一種影音的「內部爆破」,不管是負片、最低畫質還是爆音,都試圖辯證一種「活生生存在的震顫」。
  2. 將「異質性」(hétérogénéité)帶入影像中-「單一影像對高達永遠不夠」,他要的是各種影像作為商品,不斷相互碰撞,相互抵銷。高達更將影像推到人類歷史的層次,「所有影像都是引用」,高達電影的原創性在於,利用相異影像之間的蒙太奇,引爆的各種對撞,敘事/非敘事、各種意念或者相異本質衝突。
以一種「影像負面性」,妮可·布雷斯認為高達在電影史上創造「豐富、緊急又尖銳」的貢獻,更讓「高達不僅在電影中,更在藝術上,永遠成為前衛」。
妮可·布雷斯曾於《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中,闡述高達真正的前衛性:「高達的影像,為一種『非亞里斯多德理性世界』的嶄新思考素材」,也就是說,高達於「提供我們一種反對邏格斯(contre le logos)之永恆激進戰鬥。」也就是一種以「負面影像」,不斷翻轉好萊塢繼承的傳統英雄敘事,高達發明他著名的影像公式,x+3=1,即是影像是負面性的,然而,負面影像的相撞,卻可能產生正相的精神性,這可能是高達晚期,於人世最後的追求

高達《電影史》影片畫面

影像的精神性

高達作為一個馬克思唯物主義無神論者,一生最後,卻似追求一種精神性。
高達作為「負面性天才」,不斷實驗「負面性影音」(如負片、最低畫質、最爆音響),然而其真正目的,卻在於辯證出他的理念-「真實」(不在商業敘事中),「社會」(不在資本主義宰制中)和「歷史」(不在藝術商品化中)。
如此人類精神性探索,可能在其經歷過七十年代「毛派」(maoïsme)時期後,對馬克思無神唯物主義走到極端死胡同,一個再度自我革命翻轉,高達從八十年代開始,脫離「作者之死」理論的集體毛派無作者錄像創作,回歸至世界電影生態的「作者電影」,拍攝多部驚世駭俗的影片-《人人為己》(Sauve qui peut (la vie))、《激情》(Passion)、《芳名卡門》(Prénom Carmen)和《向瑪莉致敬》(Je vous salue, Marie),這些電影雖引起強烈抗議,甚至引發法國天主教徒的暴動,卻也顯現的高達創作的重心轉變-從巴黎毛派,高達轉向人類宗教的問題意識探索,成為一個無神論者的自我顛覆
高達對人類歷史精神性的探索,甚至讓他逐漸放棄故事片的傳統模式,轉向「影像論文」(essai cinématographique)的前衛形式,尤其展現於他花費十年,共分八部的《電影史》(Histoire(s) du cinéma)。高達試圖將發展百年的第七藝術,連結到人類的千年影像精神史,將電影連結至攝影機發明之前,宗教形象的中古世紀繪畫,還是社會形象的十九世紀現實小說,爬梳電影的前世今生,影像如何從「一個故事」、發展成「所有故事」,如何傳達「致命美麗」,如何「掌控一個宇宙」,成為「我們之間的精神象徵」。作為高達的影像論文,《電影史》可說其言志的懺情錄,讓科技日新月異的影像製造,連結至人類遠古的宗教、神話,伊索寓言與彌賽亞預言
《影像之書》海報畫面,取自達文西繪畫
高達探索精神的「影像論文」,似乎走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極端,或者純粹到單純的地步,他終於將傳統電影敘事完全顛覆,不斷追求「敘事破碎化」,若說《再見語言》作為三段式電影,仍然還有一些敘事殘餘,儘管我們甚至無法辨識出故事是什麼,到了其最後長片,《影像之書》,傳統敘事就完全消失,成為一種極致的「影像論文」,他此時對影像的思考,已然超越電影,嘗試將千年文學影像、宗教影像,和我們當下手機時代數位影像,產生跨時代連結,期望於人類烽火不斷、永劫回歸的文明戰爭史中,找到一種彌賽亞預言-肉體可能毀滅,精神卻可流傳。高達一生作為馬克思無神論者,卻近九十歲時,以《影像之書》的海報,指向其對人世的最後期許,那是一幅讓他魂牽夢縈的達文西繪畫,《施洗約翰》,於光影交錯的人間神秘微笑,以手指著畫框外的天上,似乎以一種唯物指向精神的翻轉歷程,領會自身體膚,瞥見無限天意。
高達以打碎的負面影像,連結到整體的人類精神,不管是中古時代聖壇畫、文藝復興世俗畫、十九世紀小說社會情景、電影百年發展,還是當下的iPhone拍照,未來的元宇宙世界,都將可能跨時空連結,成為人類精神面對自然生滅,神秘生存長河
高達最後一部影片的最後畫面,他的 iPhone 自拍。

【延伸閱讀】

專文 1
-法《電影筆記》前主編授權,致敬高達文章,全文翻譯
感謝《電影筆記》前主編,傅東(Jean-Michel Frodon)應許,特定將其於高達去世一天之內,寫下的 6000 字的高達論述,全文翻譯成中文,於第一時間,以【免費分享】模式,嘗試與台灣讀者溝通,高達影像七十年沿革奧秘。
專文 2
從盜賊公子哥,到影像革命份子,高達一生如何推翻自己?
有幸於【關鍵評論網】撰寫專文,紀念法國導演高達,企圖以倒敘、跳接的形式,爬梳高達充滿爭議的抵抗人生。
1, 一個作者之死:以手機影像作為遺作,輔助自殺作為告別,以當下媒材探索影像邊界,以物質死亡辯證精神自由。
2, 一個作者之誕生:富家子出身,以竊盜為樂,表現於《斷了氣》、《法外之徒》之無良痞子,與海量借用的影像論文。
3, 巴黎毛派,惹毛所有人:公子哥革命,如何惹毛所有親友、業界、學界,和新浪潮戰友,如導演楚浮?
4, 以影像論文,和楚浮和解:高達如何在楚浮死後十年,於《電影史》懺情,將楚浮電影與巴爾札克小說價值連結?
5, 回到原初:回到新浪潮與楚浮,一起在街頭,掀起影像革命;回到新浪潮之前,在電影院,與青少年楚浮的叛逆友誼。
專文 3】(以下免費分享)
相對英美對高達的高姿態冷感,法國文化界對高達之死,全力動員之紀念活動,可說比如英國女王逝世的高規格,如於24小時之內,《解放報》即製作了27頁全版面報導,《世界報》製作了八頁專刊,法國龐畢度中心更於高達死後兩天,舉行文化界與學界的紀念活動...
摘要:「高達以負面性創作。他看到的、批判的、創作的影像,是負面性的。人類生產億億萬萬、看似無辜的美麗影像,其背後的生產模式,其支持的權力語言,正是高達深惡痛絕的控訴對象。然而,高達的負面性創作,首先表現在自己身上,面對中產階級拘謹的形象,高達一直以身試法,最喜歡在自己電影中,化身為【暴躁小丑】、【流浪癡漢】,【執拗白癡】的自我形象... 」
專文 4
高達或許對人類是失望的,這也是為何,他最終選擇於瑞士合法的「協助自殺」,結束自己的人間生命,彷彿其對世界最後的訊息。但高達卻從家犬羅西,似看到一種救贖——如同高達遺作中的囈語,那句我們能依稀聽到的話語:「若一切都無法改變,也絲毫不能改變我們的希望。」
【專文 5】
【專文 6】

【妮可·布雷斯論高達參考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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