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7|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斷掌女子|1980年代

    ﹝淡水.一滴水公園﹞
    ﹝淡水.一滴水公園﹞

    女性斷掌,命中註定剋夫。這分明是無稽之說,可是為何偏偏有那麼多人却深信不疑?

    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曉玉打字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迴盪,聽起來既清晰又寂寞。等手上的英文業務簡報打到一個段落,曉玉回頭,望見葉銘仍伏案處理文件,那專注的神情,讓曉玉為之怦然心動。
    葉銘初給人的印象是——高大、乾淨、成熟,有安全感。他長相並不英俊,尤其顴骨高,曉玉老感覺他兇,不大敢跟他說話,近一年來,曉玉擔任他的秘書,兩人漸漸熟稔,在工作上培養了默契,曉玉才不再怕他,甚至覺得葉銘很耐看,人也頂風趣的。她有時在家會突然想到葉銘,好奇他正在做什麼?這莫名其妙的想念當然很無聊,不過她清楚自己,不只尊敬他,也愛慕他。只是,葉銘有家有眷了,她又能如何呢?
    「打好了嗎?」
    葉銘擡頭問道,正好和曉玉的視線相接,在這一瞬間,曉玉像心中的秘密被洞悉,滿臉臊熱,異常慌張。
    「快了,經理。」
    曉玉立即又端坐在打字機前,繼續未完的工作。
    以前,曉玉不明白,為什麼葉銘常自動加班,不像其他同仁急於回到溫馨的家?難道他有工作狂不成?有一次,也是加班,誤了時間,葉銘請她到公司底樓的法式餐館吃飯,並堅持開車送她回家。
    「你一個人住在外頭,不怕嗎?」
    到了門口,下車前,葉銘這麼問她。
    「老家在嘉義,沒辦法。但高中、大專都是在台北唸的,已經習慣了。」反問他:「怎麼很少看見你準時下班?太太不會抗議嗎?」
    葉銘正要開口,遲疑了下,又把話吞了下去,搖搖手,有些頹喪地說:
    「說來話長,不提也罷!」
    看他緊鎖著眉頭,曉玉識趣地放棄話題,內心却對他的私生活更加好奇,常禁不住去猜測,葉太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
    等曉玉將明天行政會議要用的英文業務簡報打好,經葉銘審核無誤後,加班方告一段落。
    「都快六點半了。」葉銘把桌面收拾乾淨,在煙灰缸捻熄紙菸,說:「為了慰勞妳,晚上一起到夜總會跳舞吧!」
    曉玉立即戒備地看他,猜想他可有其他企圖?但她很快又為自己的多心而失笑,因為葉銘真要對她怎樣,兩個人留下來加班的機會多的是,他大可不必等到現在,她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有事嗎?」葉銘問。
    「沒有……只是我穿得這麼邋遢……」
    曉玉穿著深藍色套裝,黑色包頭高跟鞋,端莊有餘活潑不足,自覺這不是到夜總會的打扮;何況打扮往往影響著心情。
    「夠漂亮了!」
    葉銘說著幫她把椅子靠攏,關掉所有的燈,推擁著她出去,把沈沈的黑暗留給空洞的辦公室。茶色玻璃窗外的星子霎時明亮起來了。
    侍者端上甜點及咖啡時,一束白光探向夜總會的半圓形舞台,專屬樂隊開始演奏,高大的菲籍主唱以英語致詞,歡迎嘉賓。緊接著強烈的樂音由音箱迸射出來,充塞全部的空間,在各色燈光的跳閃下,舞池立時成為一處迷幻的所在。投入舞池,隨著狂熱的節奏,舞動久為俗務所束縛的身體。曉玉也和葉銘擠在舞池中,由於人多,為了避免碰撞,每人能夠舉手投足的空間十分有限。儘管如此,兩首曲子下來,還是把曉玉的汗水逼了出來。他們回到座位。
    「你說這兒像不像台北盛夏的假日游泳池?」葉銘兩眼在幽暗的光線下閃著亮光。
    曉玉點點頭,邊擦汗邊開心地為他的妙喻而微笑,但她兩眼隨即被舞池的一群青少年男女所吸引。
    他們穿著寬大、色彩奇豔的外衣,理了五○年代的阿飛頭,襪子和褲脚之間還露了一截小腿,脚上穿的是高統的球鞋或平底尖頭鞋。他們佔據舞池一角,旁若無人,整齊劃一地操演困難的新舞步。
    曉玉看得直搖首驚嘆。
    「你瞧這些舞步,我想都沒想過,更別說要我們做出來。」
    葉銘專注地傾聽,微微領首,說:
    「高中時,如果有誰敢穿AB褲,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大事了,但和現在這些『龐克』一比,的確是小巫見大巫。不過時代變了,你別小看他們,他們可是未來社會的主宰,像我們這些『大人』還真得多去瞭解他們哩!」
    「要瞭解他人是很困難的。」曉玉說。
    「是啊,我連自己太太都一直無法瞭解。」
    葉銘的話使曉玉不知如何接腔,只好尷尬地低首喝咖啡;未加糖的咖啡,苦得令她皺眉。其實,她早體會到,人是很難瞭解的動物,比如斷掌,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相書會莫名其妙的說——女性斷掌,命中註定剋夫。這分明是無稽之談,可是為何偏偏有那麼多人却深信不疑?
    小時候,曉玉不懂,為什麼自己右手的手紋正好貫穿整個手心,恰恰把手掌切成了兩半,而姊姊、妹妹的並不如此,起先她毫不在意,但上了小學,母親便一再叮嚀:「不要給人看你的右手!」反問為什麼,母親竟一反平時的溫藹,出乎預料的生氣:「長大就知道!」以後,曉玉常常注意別人的手掌,却不曾發現和自己相似的。無聊時,她便細細審視、研究這所謂隔代相傳的手紋,依然想不通這有什麼不好?讀國中,班上流行看相,有一天午休,鄰座阿秀拉起她的手,吃驚地掩住口,壓低聲音,深怕被其他人聽見:「斷掌——剋夫。」曉玉不以為然,等阿秀攤開藏在書包中的相書,曉玉便不說話了。從此曉玉極端厭惡相命,避之猶如蛇蝎,手紋甚至成了久久不去的夢魘,干擾著她的生活。
    曾幾何時,她變得老愛把手插在口袋。
    「喝點酒吧?」葉銘問。
    「我不會。」她緊皺著眉頭連連搖手。
    「幫妳叫蘋果酒。甜甜的,不會醉人。」
    瞧葉銘這麼熱心,曉玉不便掃他的興了。
    樂隊難得彈奏抒情的布魯斯,舞池燈光隨之幽暗下來,龐克們結隊回到座位,舞池不那麼侷促了。葉銘和曉玉自然不放過這慢四步的機會,馬上相偕走進舞池。
    葉銘聽著節拍拉起曉玉的右手,大約有半秒鐘,曉玉觸電似的,全身顫慄,一股莫名的驚悸由掌心傳遍全身,害怕得要把沁著冷汗的手縮回來,但也只不過一瞬間罷了,曉玉很快紓解了胸口的緊張,她想,這是跳舞,光線柔弱,葉銘不可能去研究她的掌紋呀!她放心地把手交給葉銘,享受踩踏同一節拍的快樂,心裏有著既熟稔又生疏的感覺。
    「有沒有要好的男朋友?」
    曉玉搖搖頭,不說話。
    「怎麼可能?誰會相信?」
    「曾有過,只是……」
    葉銘兩眼一亮,興致盎然地等待曉玉往下說。
    「吹了。」
    曉玉說得很輕,像是微風吹過,葉銘仍聽得清楚,一臉的驚訝。
    「把他甩了?」
    「正好相反。」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葉銘頻頻搖頭,但瞧曉玉的表情認真,不像謊說,又問:「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這是私事,何必張揚?然而事情一直擱在心裏,也挺難受。況且經理已有妻有子,讓他知道要命的手紋,又有什麼關係呢?難得有人肯傾聽心聲,難得有這麼個求得坦然自在的機會。
    「迷信的緣故。」
    「迷信?還是不懂。」葉銘止住脚步,歪著頭,端詳曉玉,似乎想從她臉上尋出什麼線索來。
    「我和他交往了一年多,彼此欣賞著對方,甚至已論及婚嫁,那的確是很甜蜜、豐盈的時光。」曉玉彷彿又沈浸在過往了。但她繼而嘆息。「試戒指時,他忽然發現我刻意隱藏的『斷掌紋』。這你該懂了吧!」
    葉銘捧起她的手,就著微弱的燈光端詳,點著頭。「以後,他像變了一個人。雖口口聲聲不信斷掌剋夫的說法,事實上却一再規避我。終至分手。」
    「這不是太可笑了嗎?二十世紀的今天,還有此種怪事?」
    「那陣子,我傷心欲絕,恨不得把手剁斷。」曉玉說著以手刀用力劈打右手腕,一如那不是自己的手。
    葉銘連忙拉住她的雙手,阻止她傷害自己。
    曉玉手未抽回,語氣平靜地說:「很無知,是嗎?」
    「不,一點也不。」葉銘先是捧起曉玉右手掌貼住自己臉頰,繼而痛惜地親吻曉玉的手掌心,就像那是最心愛的物件。但曉玉使力把手縮回了。
    樂隊再度彈奏令人血脈僨張的霹靂舞曲,龐克們立即興高采烈地佔據舞池的一角,舞動身軀的同時還發出類似荒原野獸的叫聲。葉銘和曉玉回到座位,曉玉不再說話,悶悶不樂的,她舉起酒杯,先試一小口,繼而一仰而盡。
    「這酒不烈,但像你這樣喝法,還是容易醉倒哦!」
    「再一杯。」曉玉偏著頭,揚了揚空了的高脚酒杯。
    葉銘怕她喝醉,遲疑不決。他伸手要接曉玉的酒杯,曉玉却上身後仰,舉高杯子,避過了。
    「我自己來!」曉玉任性地說著,準備舉手喚侍者。
    葉銘連忙拉住她的手,並幫她再叫一杯。
    「我的外祖母也斷掌。」
    葉銘這一說,馬上把曉玉的目光由舞池重疊的人影中吸引回來。
    「祖父、祖母結婚都快五十年了,二人不但感情恩愛,身體也仍舊健朗,可見斷掌剋夫根本就是迷信。」
    曉玉內心深處的什麼似被牽動,一臉光燦,彷彿受到晨陽的照耀,然而才一秒鐘,又黯然了。
    「你呢?你相信嗎?」
    「那種說法會吃人,我怎會去信它?」
    「一般人並不這樣認為。」曉玉反而懷疑葉銘,認為他在唱高調,反問他:「如果真讓你遇上這種事,該不會像你所講的那麼輕鬆吧!」
    葉銘急著解釋誤會,心境蒼涼的曉玉却不想聽,只是猛喝著酒,葉銘怎麼勸也沒用。曉玉就這麼接連乾了幾杯,起先還大聲埋怨上天的不公平,漸漸地聲音變小,喃喃地聽不清內容,終至趴在桌面睡了。
    感覺全身溫熱,曉玉朦朦朧朧地睜開雙眼,天色鴿灰,尚未大亮,她縮著身子,正想尋回令人心動的夢鄉,却忽然發現自己竟躺在男人的臂彎,她觸電似的,挺起上身,吃驚地、戒備地注視床上的男人。
    「醒了?」葉銘微笑的臉龐,出現在眼前。
    「你——」曉玉背部感到一股涼意,原來自己全身赤裸,她隨即羞得縮入絲被,兩眼環顧熟悉的臥房,椅子、地板散亂置放自己以及葉銘的衣物。她想,昨夜並非一場春夢啊!
    「昨夜我很失態。」曉玉頭部微微疼痛,像有只無形的榔頭在輕輕敲打。
    葉銘仍一逕微笑。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她感覺不自在極了。
    身體就這麼糊里糊塗被占有,她應該生氣的,然而她又懷疑昨夜自己的道德了……
    「是我要你留下的?」曉玉半信半疑地問道。
    葉銘並不回答,反而伸出雙臂,把她摟在懷裏。曉玉弄不清楚到底是自然發生的,還是早有預謀?想掙脫,但發現已經是葉銘的人,便全身喪失了力氣。矛盾的是,這同時她又有著小船泊港的安全及說不上來的滿足,於是,她索性静静地、柔順地享受著這清新、靜謐的早晨的幸福。
    隔了一會兒,曉玉想到葉太太了,就坐直身子,問:
    「昨天沒回家,怎麼向太太交代?」
    「她去東南亞觀光。孩子送回娘家。我現在跟放假一樣。」
    「放假?難道回家還累不成?」
    「不是累。是煩。」
    曉玉對於葉銘的說詞充滿興趣,上身傾向躺在床上的葉銘,等待下文。葉銘把兩手掌枕在腦後,面對單調的天花板,平靜地說:
    「工作一天,回到家,冀求的是安静和舒適。可是我老婆囉嗦得讓人受不了,話題又始終圍繞著服裝、減肥、美容……」
    「很正常,天底下沒有不愛美的女人。」
    「沒錯。但,把美表現出來就行,何必成日掛在嘴邊,喋喋不休呢?如果我不理會,生性多疑的她,又和檢察官一樣,進一步追問我的行踪。」葉銘偏頭反問:「你能一整夜忍受枕邊人一再重複同樣的問題嗎?」
    「讓她出來上班或許會好些。」
    「算了吧!她坐不住辦公桌的。」葉銘身子斜側,向著曉玉。「這一年來,連家裏也不常待了。她一有朋友相約就走。像這次途經香港,必定瘋狂大採購,等她一回來,我又得忍受她那無聊透頂的購物經。再加上三歲的兒子早已被她慣壞,我根本管不動,弄得連翻個報紙都不得安寧,更別說看書了。」
    「家裏本該有些聲音的,要不然哪像個家呢?」
    「你並不是我,當然可以說風涼話。」葉銘洩氣得像個扁癟的氣球,平躺在床上。
    「何必和她結婚?」曉玉想知道更多。
    「誰知道婚後會變得這麼厲害。」
    曉玉正待開口,葉銘出其不意地伸出手臂抱住她,用嘴唇堵住她的口,吻她,不給她機會說話。曉玉推不開他,也無法拒絕他。直到告一段落,鬆開了,葉銘才微微喘著氣,說:
    「不要再談這不愉快的話題,好嗎?」葉銘將她掉到額前的髮絲,順到耳後,盯著她的眼睛,問:
    「以後我能繼續到這兒來嗎?」
    只要一點頭,曉玉就直截了當成為葉銘的情婦了,但關於她的自尊、她的工作、她和她的家人,乃至以後所有的日子呢?太多太多的問題一下子湧進混亂的腦中,使她無法回答,只好跳下床,披上衣服,跑進浴室,避重就輕地說:「今早要開行政會議,該準備上班了。」擱置了葉銘咄咄逼人的問題。
    雖然曉玉刻意冷淡,以免掉入感情的泥淖,葉銘並未轉而在工作上予以挑剔或施加壓力,但她看得出來,葉銘仍在期待,她若繼續和他面對面相處,那未來的發展就不是她所能掌握的了。
    這天,公司的同事都下班了,曉玉鼓起勇氣,留下來,心裏則一再叮嚀自己要冷靜。等葉銘忙完了,她即遞辭呈。
    「為什麼?」
    葉銘放下辭呈,兩手交握,頂住下巴,盯著她問。
    「你知道為什麼,何必多問?」
    曉玉不敢正視他,偏首望著窗外的夕照;那火紅像要把整個城市燃燒了似的。
    「不能留下來嗎?我們仍然是朋友呀!」
    葉銘站起身,走近曉玉。曉玉敏感地後退,和他保持安全距離,說:
    「我做不到。不要勉強我,不要……」
    這時,葉銘突然上前抱住她,近似歇斯底里地說:「為什麼不讓我早點遇上你?為什麼我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什麼你要痛苦的壓抑自己?為什麼?」
    曉玉想使力掙脫,但葉銘的兩手章魚一樣的緊緊纏繞住她,逼得她警告他:「再不放開,我就要叫了!」
    葉銘根本不理會,堅強的嘴硬是俘虜了她的唇,她咬緊牙關不肯屈服,但碰到葉銘有力的舌,便無能為力了。她感覺到來自葉銘的力量,逐漸增強,進而征服了她的全部,她只能任他擺佈了。她知道這麼做不對,可是為什麼邪惡的滋味却如此甜美、醉人呢?
    午休,曉玉往左手邊的鋁窗望出去,對街的茶色帷幕大廈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葉銘就在大廈的十樓某處,正在忙碌?休憩?或是正思念著她呢?
    如果她一意堅持,葉銘不可能得到她,偏偏辭職那天,軟弱的她又讓葉銘佔有了。有時候,她不免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哀。如果有人說女人是天底下最矛盾、善變的動物,她絕不否認。起先,她內心一直遭受道德的譴責,每一想及葉銘的妻、子,睡眠便被剝奪,工作也無法專心。但女人也是最健忘的動物,很快地,葉銘的殷勤使她從內心的掙扎中跳脫出來,成為他的情婦。
    那一天,曉玉永遠不會忘記。下班,葉銘送她回家,她想下厨做幾樣家常菜招待葉銘,葉銘直說不必,提議到外頭吃飯。她責怪葉銘,既然如此,何必大費周章送她回來?直接去餐館不就成了?
    準備出門了,葉銘又攔住她,要她換上他最喜愛的有盤釦及中國傳統雲紋的改良式旗袍。她嫌麻煩,葉銘不理,硬是把她推進臥房。不久,門鈴響了,她衣服才剛穿好,尚未照鏡拉整,葉銘却跑到臥房門外,喚她去應門。
    「你不會去開門啊!」曉玉噘著嘴,心裏直想冒火。
    「你是主人,一定是找你的。」
    葉銘的眼神似笑非笑的,不知有什麼事情瞞住她。
    曉玉只好前去應門,嘴裏仍嘟嚷著不停。一開門,迎面一束綴著滿天星的粉紅色玫瑰,令她又驚又喜。簽收了,迫不及待地拆開卡片,上面只有「知名不具」四字。曉玉轉身回客廳,還沒會過意來,葉銘右手已舉著一條雙魚玉墜中國結項鍊在她眼前晃動,一臉詭計得逞的快意。
    「瞧,這個玉墜配妳的旗袍,相得益彰。」葉銘幫她戴好項鍊,後退一步,頻頻端詳,越看越是滿意。
    這到底是什麼日子?並非生日呀!曉玉左思右想,依然不解。問葉銘,他偏故作神秘,不肯說。
    「再不說,我要生氣了!」
    「你忘了?今天是我們相識一週年。」
    這樣也慶祝?實在小題大作。不過葉銘如此認真,曉玉覺得內心甜蜜萬分,眼中飽含著感動的淚水,禁不住上前抱住他,踮起脚尖,吻他,愛他,如同他是此生唯一值得寄託的男人。這一夜她微醉似的,沈浸在幸福的汁液之中,把煩惱著她的一切,全都拋開。
    此後,為避免同事起疑,曉玉辭了職,經葉銘介紹,安排到對街的商業大樓工作。葉銘也不再送她回家,而直接來家裏找她。
    明知關係不正常,然而曉玉貪求葉銘的疼愛與關心,她不想去改變,也無力去改變。不過,小孩千萬不能有,否則事情會變得複雜、棘手,甚至無法解決,這是葉銘一再提醒她的,她也同意。只是葉銘不在時,她常常若有所思,說不出心中那淡淡的茫然及悵惘。
    此刻,曉玉忽然急切地要看見葉銘,或聽聽他的聲音,却又為了不使戀情有任何公開的風險,她還是孤單地坐在辦公室內,數著時間的脚步,等待下班後的短暫相聚。
    先前,曉玉總覺得對葉銘的妻子有所虧欠,內心湧生的罪惡感,在日裏、在夜裏不時呵責她。後來不知怎麼回事,葉銘若談及太太,曉玉的良心不再抗拒,不再同情她了,甚至厭惡萬分,認為那是最教人無法忍受的話題,曉玉清楚知道,自己越來越急需佔有葉銘,對這個感情的泥淖,自己也越陷越深了。而多疑、軟弱等女性的缺點緊跟著伴隨而來,曉玉覺得生活並不快樂,甚至乏善可陳,除非葉銘同她結婚;但這是不可能的!她為此而深深痛苦。
    週末下午,葉銘陪曉玉到西門鬧區看完電影,送她回家,歡愛之後,兩人躺在床上,不睡也不說什麼話,像月夜裏,海浪輕吻著沙灘的那種寧靜、岑寂。葉銘若有所思地抽著紙煙,冉冉升起的煙霧如同縷縷的寂寞。曉玉則腦中空洞洞的,讓時間一寸寸地流逝,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快樂?
    「曉玉。」
    曉玉注視著葉銘,他深深吸一口煙,重重地吐出來,然後在床頭的煙灰缸裏捻熄煙。
    「我要離開一陣子。」
    「為什麼,我不懂?」曉玉緊張地在床上坐直身子。
    葉銘又習慣性地把兩手掌枕在腦後,對著天花板,說:
    「公司派我到日本接受資訊訓練。」
    「不能派別人嗎?」曉玉深怕葉銘離開身邊,直接反應地問。
    「開玩笑!這是難得的機會,何況台灣馬上要步入資訊時代,若不提早進入情況,過幾年恐怕就要被淘汰。」
    聽葉銘這麼回答,曉玉先是洩氣,繼而想及近日以來葉銘歡愛的草草了事,一如那是談不上什麼情趣的例行公事,她不免起疑,難道葉銘對她已感到厭倦而思逃避?
    「沒騙我?」
    「你到底怎麼回事?幹嘛騙你呢?」葉銘似乎被曉玉的不信任所激惱,立即坐起來,和曉玉面對面,說:「不信的話,到公司去查問好了!怎麼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曉玉不禁為之傷心不已,是的,她變了,變得連自己也討厭自己了。曉玉知道葉銘不會喜歡她這種改變,可是,她沒辦法不改變,她真的一點也沒辦法。儘管如此,葉銘也不用如此大聲對她說話呀!曉玉想著便倍感委屈,低低哭泣起來。
    這倒教葉銘慌了,連忙伸手擁住曉玉,輕吻她的耳朵、臉頰,說: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好不好?」曉玉咬著唇,拭去眼眶裏的淚水,手指頭在床單上無意識地劃著,劃著。
    「別這樣嘛,我才去半年,又不是不回來。」
    「半年,這麼久看不到你,我怎麼辦?」曉玉撒嬌地把頭靠在葉銘的肩頭。
    「就像還沒認識那樣呀!」葉銘輕撫著曉玉的頭髮。
    「你說得倒容易。」
    「我們可以寫信、打電話。」葉銘扳正曉玉,那語氣一如在對小女孩說什麼天經地義的事。
    曉玉當然知道可以寫信、打電話,只是一想到身邊的人即將遠行便不免深深愁苦了。這時,葉銘又壓倒她,親吻她,撫愛她,曉玉則怕他一去不回似的,緊緊地纏抱他,壓迫得胸口直喘不過氣來。
    一個人的日子多麼寂寞、難捱,曉玉想不起未認識葉銘之前是如何生活的?平時上班還好,可把精神完全投入工作裏面,時間很快就奔跑過去了。但一到下班或遇上假期,人整個空閒下來,光陰的步伐變得遲滯不前,討厭的思念的毒蟲又會在荒蕪的心頭蠕爬,讓她難受終日。
    葉銘沒有信守諾言,說好要天天給她寫信的,實則兩個月來,只收到葉銘二張風景明信片和一張航空郵簡,上頭沒有曉玉期待看到的愛意的字眼,只是一味訴說忙忙忙,恨得她要撕碎它們,但她終究還是留下葉銘所寄來的隻言片語,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來看,若實在無法掩抑內心的思念,曉玉只好提筆寫信了。但葉銘不像她,從未報以同樣的熱情,她真想打電話到日本痛罵葉銘,偏偏葉銘不留電話號碼給她,害她一個人在空洞的屋裏生氣。這時候,曉玉又會想起葉銘出國的那天了。
    她也到機場送行,然而葉銘的家人在場,她只能遠遠地看他,那距離使她倍感孤寂。她期待葉銘發現她,但他沒有。他忙著和四周的親友說話,尤其葉銘和身邊的妻、子顯得那麼親熱,不能不教她懷疑,葉銘先前所說的家庭生活不睦,根本是謊言!她不能忍受眼前的一切,鼻子一酸,馬上轉身離開。機場的一幕自此變成可怕的噩夢,不時干擾她的睡眠。不過,曉玉終究阿Q地認定葉銘心裏有她,只是忙得身不由己,否則她無法讓自己平静地生活下去。
    為了排遣時間,曉玉利用休假回嘉義老家;不料母親竟瞞著她,為她安排相親。曉玉原本感覺難堪、厭惡,繼而想及近來葉銘的刻意冷落,有可能欺騙她的感情,像是要報復葉銘,她答應和對方見面,同時心想,或許果真藉此機緣使她跳出感情的泥淖也說不定!
    行前,母親再三叮嚀,萬萬不可讓對方看她的手掌。但曉玉不願給人上當或留下任何遺憾,所以主動告訴了對方,她有斷掌紋。她想,唯有真正肯接受她的一切(包括手紋)的人,才可能給她幸福。不幸的是,對方條件並非怎麼了不起,會面之後竟然毫無回音,這不只令她羞辱,也教她傷心欲絕,對未來的幸福不再抱持希冀了。
    回到梅雨不斷的潮濕的台北,曉玉越發想念葉銘了,好想依偎在他寬大的懷裏,可是也僅止於想想罷了,她能要求葉銘為她盡些什麼責任嗎?將來會如何呢?她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她只是等待又等待,苦苦的等待,她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把等待視為幸福呢?
    這陣子,曉玉老覺心神不寧,胸口常無端地緊張,等心悸平撫了,她發現,原來是葉銘快回來的緣故。
    曉玉攬鏡自照,才半載時光,那張被等待所浸蝕的臉龐,却彷彿憔悴蒼老了十年。為了恢復年輕,她把頭髮剪成赫本式的短髮,果然換個人似的,精神煥發了許多,自信能教葉銘刮目相看。夜夢中,葉銘擁抱她、親吻她的熱情與甜蜜,使她喜悦得笑出聲來。
    可是時限過去許久了,葉銘並沒有像先前預想的那樣,捧一束粉紅玫瑰,在門口出現,或者在她回家必經的路口守候,他甚至連個報平安的電話也沒有。曉玉的耐心早已隨著一天天的長嘆而消磨殆盡,她變得焦躁、不安、易怒,許許多多難以避免的臆測,不斷困擾著她,諸如:回台北了,或者仍在日本?已經淡忘了她,或者剛回國抽不出空來?葉銘和她的事情被家人發現了,或者葉銘早已另結新歡……等等,曉玉想打電話到葉家或公司問個明白,却又不願讓葉銘或其他人認為她死纏着他。為了可憐的自尊,她還是默默地承受這日益沈重的精神壓力,及這一天天加深的痛苦,使自己淪落在灰暗的生活中;毫無生氣,像是失了魂,只剩下空殼的人。
    早晨,曉玉隱隱約約聽見窗外麻雀聒噪的叫聲,該起床了!但她眼皮格外沈重,睜不開眼睛,全身失去了力氣似的,根本爬不起來,頭部也昏沈沈的,便打電話給同事文淑幫忙請一天病假,接著倒頭又睡。
    再醒來,已近中午,大腦仍迷迷糊糊的,夢中的內容凌亂不堪,一點也記不起來。
    曉玉想為自己冲杯牛奶,到厨房燒開水,然後坐在空洞的客廳等候,怔怔的,自己分明還活著,那感覺又好像不是活著。窗外一輛汽車急馳而過,留下一長聲驚心的叭鳴,讓曉玉心頭為之發寒,蜷縮在沙發;寂寥及孤獨自四周圍攏過來。曉玉很想痛哭一場,張開口,竟然發不出聲音,她感到悲哀極了,就在這時,她多麼需要葉銘在身邊撫慰、呵護、照料,可是他沒有。為什麼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却不在身邊!他先前對她所說的話,難道全是謊言?為什麼沒有他半絲音訊呢?他到底在哪裏?多日來一直壓抑的怨氣,此刻全爆發了!曉玉無法再甘於沉默,她激動地撥電話到葉銘的公司,但手指頭由於顫抖不已,老是撥錯,好不容易才打通電話。
    電話鈴響的同時,曉玉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猶如咚咚不止的戰鼓。她猛作深呼吸,仍無法穩定波濤起伏的情緒。到底怎麼回事?都夏天了,她却覺得好冷。
    曉玉正要放下話筒,電話的那頭說話了。
    「萬貿公司,您好!」
    「麻煩請葉經理聽電話。」
    「他太太早上生產,到醫院照顧去了,還沒回來。」
    曉玉像被惡意戲弄了一樣,說不出有多生氣有多沮喪有多懊惱。
    「有何貴事?需要轉告他嗎?請留電話號碼。」
    「不必了,謝謝。」
    曉玉急忙掛斷電話,整個人癱瘓在沙發,腦細胞像剎那間全死光了,無法思想。隔了一會兒,腦細胞復活,痛苦跟著來了。葉銘回到台北,却不曾告訴她,彷如全然忘記這世界有她的存在,實在太教她傷心了,而葉太太和他不是感情一直不好嗎?現在,居然再生下小孩,難道葉銘以前都是騙她的?是,一定是!他的婚姻未必不美滿,只是貪婪、自私的他,猶想獲得另一份感情罷了。
    像為朦朧的鏡面拭去灰塵,事情越想越明白了,曉玉氣自己太傻,因為葉銘不計較她的掌紋,就死心塌地相信他,其實她早該知道,葉銘這只不過逢場作戲,到頭來,他終不可能放棄家庭、事業、妻、兒的呀!曉玉憤恨得拉扯自己的頭髮,像落雨一樣地捶打自己的腦袋,把葉銘送的雙魚玉墜項鍊自脖間猛拽下來……
    找他去!可是她憑什麼?名不正言不順的,不可能有結果。世界仍不會因她而改變。曉玉無能地坐在客廳,讓悲愁、傷感一寸寸地佔領她的身體,她心裏大叫:死掉算了!
    不知過了多久,曉玉發覺自己仍舊呼吸,仍舊活著,內心却不再那麼沈悶、滯礙了。她想,這一開始本就是錯誤的感情,理智點,離開葉銘吧!不要步入坎坷的長路,現在覺悟總比繼續陷下去的好。像走了段冤枉路,現在又回到出發點,或許因此可以追求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也說不定。
    然而這樣的樂觀,才維持了短短二秒鐘,當曉玉想到瓦斯爐上的開水都快燒乾了,她急急站起,就在這一剎那,手紋的惡影忽的閃入心頭,對於追求幸福的未來,她立即又悲觀了,整個心像鉛一樣沉重。如果右手沒有這條斷掌紋,那今生今世的一切不幸不都將改變了嗎?
    除去它!除去它……
    不能讓它註定自己冷落的一生!曉玉因著這個想法而血脈僨張,全身為之顫慄不已,無法制止。她雙手握拳,陡然勇敢地衝進廚房,瓦斯爐上壺內的開水滾燙得由壺嘴直冒熱氣,發出狂笑一樣的聲音。曉玉竟著了魔似的,伸出雙手,緊貼上火炙的水壺,慘叫出聲,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水壺倒斜所滾出的開水,熄滅了爐火,使瓦斯爐上熾熱的爐嘴昇起了一陣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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