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9|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國中時,秋媛老師帶我們去溪頭旅行
    國中時,秋媛老師帶我們去溪頭旅行
    臉書上,朋友敘述中學時代的好友,一別數十年,她仍然牽念不已,經由網路搜尋,終得email,又適逢朋友返台,歡喜滿懷地與其聯繫,期待暢敘舊情,不料卻被以「無暇一見」冷回。甚為感傷。
    返回彰化溪州故鄉,國中同學好友的容顏也一一躍入我心,勾起我對往日的懷想。但我必須坦承我從未嘗試去打撈他們的音訊,冀望隔著遙遠歲月如夢的重相逢。
    但不必費心思量,我就可以把他們召喚到我心中。
    瓊美
    瓊美是我國小五六年級開始結交的好友。一到四年級學校按社區分班,我們舊眉村分在己班,瓊美住溪洲街上,當分在甲或乙班。
    雙眼皮的小眼睛,豐滿的嘴唇,綴在她圓潤的臉龐,一頭捲如鐵絲蓬鬆的頭髮很想規矩卻也自在地垂掛著。我未曾看到她發脾氣動怒,也沒聽過她說一句尖銳傷人的話。她是我所知最有教養﹑最溫厚的女孩。我如含羞草似的心靈,無懼於向她趨近。
    我不知兩人如何開始交好的。
    我記得那時我的課外書就只是一本參考書,我把書上每一則小故事都細讀,連諺語﹑成語等也不放過,更別說那些測驗題與問答題。所以老師在課堂就參考書提問時,她還沒念完,我就忍不住喊出答案。老師對我很有意見,或恐肇因於此。
    我渴望更多讀物。我已把班級圖書館以及我在小學教書堂哥的藏書都看完之後,欣聞她家有許多課外書,立即表示盼望前去看看。她慷慨應允,把我介紹給父母家人。於是我常去她家看書﹑借書。
    她的父親在溪洲街上開農藥行,巷子裡的家是個很大的花園洋房,跟我家那四合院的竹筒屋大不同。推開鐵門,可見院子栽植許多花木,坪數極大的透天樓房可以讓四個孩子有自己的臥室,還有圖書室和大書房。她的父母經濟寬裕,極為重視兒女教育,竭盡所能地提供資源協助他們。
    國小畢業後,我們在溪州國中繼續當同學。我們有了來自四方的同學,擁有更多交友機會,但我們仍然是好朋友,從未有甚麼衝突不快,因為你很難不珍惜一個那麼厚道的人。參加高中聯考,我進入彰化女中,她考上其他志願,父母讓她去私立精誠中學。不同的高中,仍然沒有沖淡我們的友誼。我時常去她家, 兩人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們漸漸長大,有更寬廣的關懷與思考。我一直以為我們將是一生的朋友。
    高三畢業後﹑大學聯考前那段自讀備考的日子,不知是瓊美起意邀請,還是我主動表示,我天天騎腳踏車到她家一起念書。數學需要解惑,我可以協助;兩人可以測驗對方溫習的成果;也分享彼此的讀書方法。她的父母很歡迎我,她的母親天天煞費苦心地為我們烹調精緻可口的午餐,準備點心﹑水果。那真是我人生一段很特別,很珍貴的時光﹕在大考煎熬之下,仍有真摯的友情與美味的食物相伴。
    我知道他們有所期待;我也很願意幫忙,如果我能。
    聯考放榜,我考上大學,瓊美名落孫山。
    從我認識她以來,她都是一個極為乖巧用功的學生。她的父母絲毫不怪她,但她的母親看我的眼神,卻讓我讀出萬分複雜的情意。她也沒有責怪我,卻似有一種難言的怨懟或心酸?
    大學的寒暑假返鄉時,我去探望她。知道她補習重考,仍未能上榜;知道她去工作了,在何處服務。我不斷地鼓舞她,她也積極奮發。只是她的母親仍然用那眼神深深地看我。我感覺我的出現觸動了她的愁緒,讓她揪心。我不忍也不想接觸她的眼神。
    也許因此我漸漸地少出現在她家,終於,不再登門拜訪。
    也許是我已經踏上另一段旅程,我的小船載不動那麼多情意。
    我自己關上了那扇窗,以至於我的手無意再去打開。
    難忘影中人
    月霞
    升上國中二年級,每當升旗結束﹑人群解散時,我和月霞分別從隊伍中走出來,我要送出缺席登記簿到訓導處,她去教務處拿教室日誌。她是學藝,我是副班長。
    她有一雙霧濛濛的雙瞳,長且蜷曲的睫毛覆蓋著,似乎有濃得化不開的情思與解不開的神秘在其中。蒼白的肌膚,纖細的身段,修長的五指,宛如瓊瑤筆下的女主角。
    我在榕樹下等待她從教務處緩緩地走出來,兩人並肩走向教室,大部分時候我們靜靜地沒說甚麼。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友誼。我想我也因此學會怎樣跟安靜的人做朋友。
    平日父母辛勞於農務家事,孩子多少也得幫忙或牽掛著,只有大年初一是鄉村青春少年可以自由出遊的日子。穿上自以為時髦的新衣,我最想騎車去拜訪的必是月霞。我穿過溪州街上到另一個村莊,找她出來散步,年年如此。我記得她老穿著暗色的家居服,兩人沿著村莊道路散步,走幾個小時,彼此的對話還是很少,她的眼睛仍罩著愁雲,落在不可見的遠處。
    也許是她或她國小同學告訴我,她是領養的。我不知道是否因此她這麼內斂。
    當時我們能力分班,我們是前段班,在班上她也是相當優秀的。
    在聒噪的國中女孩中,樹立遺世獨立的幽靜,她也有其不容忽視的吸引力。你會想像她是空谷百合,是日暮倚修竹﹑超乎凡俗的少女。
    高中聯考她考上第二志願員林中學,她背起書包,跟大家一樣在溪洲街上搭公路局車子去上學。我們在車站相見。她還是一樣沉靜。
    不知一年或半載之後,我在車站再也看不見她的倩影。
    周六下午一放學,不待回家更換便服,我騎車去看她。去問她,為何消逝了蹤影?
    她淚眼濛濛地說,她的養父母不讓她繼續升學,要她看家裡開的「柑仔店」,那兒賣著鄉村人家需要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雞蛋﹑甘蔗﹑水果等雜貨。
    於是周末我常去看她,鼓勵她復學﹕如果待在家鄉開「柑仔店」,你將永遠如此。你要這樣的人生嗎?我知道我在說廢話。聰明的她當然知道。
    然後我看到月霞臉上的妝越來越濃,衣襟胸口越開越大。已然分明的五官抹上濃妝,看起來不只超越嫵媚,還顯得妖冶。敞開的衣服露出聳動的酥胸,令人害羞得不敢直視。
    起初她見我來,就衝去洗卸濃妝,更換衣服。我覺得尷尬。我妨礙了她的日常。
    漸漸地,她也不以為意。我又不能習慣這樣的月霞。
    然後,她招贅了夫婿。她懷孕了,她抱著寶寶在店裡哺乳。在我仍是高中生時。
    她望著我的眼神比國中時更令人迷惑。
    我想如果我不出現在她眼前,她會忘了其它正走在升學路上的同儕。
    我漸漸地不常去看她,終於不再去了。
    翠美
    最愛翠美的熱情﹑活躍與爽朗,跟她在一起的舒暢快意。
    她是我同宗與鄰居,但我的童年記憶沒有她,因為她的父母把一家帶到台東去拓荒或逃避債主。直到國中一年級,翠美與兄弟們才回到故鄉。她的父母又往台北去拚搏了。
    她有著凸顯的五官,濃眉大眼,高挺的鼻子,稍大的嘴唇,臉蛋有點兒稜角,膚色略黑,身手矯健,是天生的運動選手。如果台灣人多有原住民血統,那麼在翠美身上是特別顯著了。
    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兒,生性坦率,有話直說,總是放聲大笑,旁若無人。她對自己的面貌身材頗有信心,常常攬鏡自照,欣賞自己,絲毫沒有一般荳蔻少女的扭捏不安與自我懷疑。
    我不是那麼擅長運動,她從不嫌棄。她參加排球隊,每天中午要練球,她也把我拉去一起打球。我說,我不是校隊呢?
    那有甚麼關係呢?我跟隊長說一聲便是。就是運動啊。她說。
    於是每天中午打排球,成了我國中生涯中有趣的記憶。
    我還是沒辦法像校隊能肩上發球﹑跳起來殺球,我對托球也不太有信心,深怕折斷指頭;但至少能墊球﹑作球,準確地判斷何時何地該接球,控制出手的力道與方向,臨場比賽,能沉著應對。這使我之後能成為高中﹑大學﹑研究所的班隊或校隊,甚至讓我面對其他挑戰時,可以平靜安穩;解除了小學老師給我「死讀書,讀書死」的詛咒,使我對自己更有信心。
    翠美甚聰明,功課雖非前三名,也常常令人稱奇。她的父母都不在身旁,祖母為他們料理三餐,此外得自我照顧,而他們都能獨立自強。也許因為經濟困窘,祖母用一粒雞蛋配許多高麗菜炒,給四個孫子當便當。我的便當至少有一個荷包蛋。午餐時,翠美常對我的荷包蛋表示好感,我也樂於跟她交換高麗菜蛋。
    國中畢業後,她連高中聯考都沒參加,就被父母接到台北了。她的父母做肉鬆,在北投夜市有一個賣肉鬆攤位。
    我知道她白日做生意,夜晚讀珠海中學夜間部。終日辛勞,晚上怎能好好上課念書?
    翠美活潑外向,口才好,是做生意的人才。我卻為她的資賦惋惜。
    念大學時,翠美屢次邀我去她家,也去北投夜市攤位陪她做生意。我看她笑容滿面地招呼來往的客人,跟熟悉的客人說笑,忙著稱斤兩販賣,看來其中有真實的快樂。我很佩服她能如此,至於我,我羞於招呼陌生人,也不能忍受整天待在一個小小的攤位動彈不得。
    我參加了她的婚禮。她選擇了珠海中學一個英俊的同學。
    十幾年後,突然接到她的電話,得知她搬去台中,做其他生意。已經離婚,又有了新伴侶。
    然後又是失聯。
    我期待再看見她,看她是否依然勇敢堅強,敢愛敢恨。
    我還是沒去網路搜尋。我不認為她會在那兒。
    妙媛
    剛踏入溪州國中時,有三個女孩特別引人注目。他們連一句閩南語都不會說,卻能說一口標準的北京話。
    他們的皮膚都比一般女同學潔白,斯文。其中標緻得令嫉妒的是妙媛。
    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們來自溪州糖廠內的南州國小,是我們所謂的「外省人」。
    我不知道我怎能高攀,成為妙媛的好友?我卻知道自己的毛病﹕從小我若看到有誰很優秀﹑很文雅﹑很帥﹑很美﹑很會打籃球﹑很搞笑或很有趣等,我都日思夜想,渴望去跟她交朋友。
    肯定是我主動出擊的。
    我們常常出入成雙,凡我們行經處,都會有無數男生拋過來激賞熱戀的眼神,甚或攔截我們,期待說一兩句話或多看一兩眼。我清楚知道,那絕對是衝著妙媛來的。我是狐假虎威。在美如天鵝的身旁,我恐怕連醜小鴨都稱不上呢!而我既想要那飄飄然的感受,又妒火中燒。那是我埋藏心裡的祕密。
    妙媛真是天之驕女。
    我見過她的所有的哥哥﹑姊姊與妹妹,我發現上天把她兄弟姊妹的不同優點,全部收集起來歸在她一身。她成績優秀,參加歌唱比賽得冠軍,中英文演講比賽冠軍,美術也是,連籃球﹑跳欄﹑一百公尺競速,墊上運動等都無人能及。如果只是如此,那還能忍受。她還長得很美,一雙極為少見秀麗迷人的鳳眼,俊挺的鼻子與櫻桃小嘴,身材那麼高挑,那麼玲瓏有緻。還有,她的一顰一笑,都靈動可愛;一舉一動,都優雅動人。
    除了數學和排球比她好之外,我不知自己哪裡能跟她相比?
    她使我對上蒼非常不滿。也把我的自卑感激發到極限。
    國中年紀,我已學會假裝,假裝甚麼都沒發生。我們是好朋友。
    我常應邀去她在溪州糖廠日式房子的家玩。門上鑲嵌著無數軟枝黃蟬﹑鵝黃豔色的花兒,那是我辨識她家的標誌。小小的前院種植各色花草,總是姿態橫生,極為嬌美。常看見她慈祥的父親坐在躺椅上,悠閒地觀看小池塘的魚兒在蓮花蓮葉間優游。她福泰的母親為我們做韭菜盒子,讓我品味山東人的麵食手藝,麵皮香脆,餡兒柔嫩多汁,那簡直是令人上癮的人間美味。
    我們的美術老師常帶我們去溪州糖廠,名為寫生,實則放牛吃草。我們攜手去糖廠的餐館品賞。我愛富於咬勁的山東饅頭與滋味交纏的酸辣湯,大概從那開始。
    不過,嫉妒她的人不只是我,同樣來自南州國小的琚藍,以橫刀奪友來展示她比妙媛優異。
    琚藍邀請我去她家作客,讓我見識她父親的職等遠比妙媛父親高,因琚藍家更大更新,家具與擺飾更高貴,他們享用的食物更高級。
    有一段時間我去溪州糖廠,並非去看妙媛,而是去琚藍家。但馳騁於糖廠聳入雲天森林小徑中,總不安地瞻前顧後,深怕與妙媛不期而遇而被追問。彷彿我偷偷摸摸地搞婚外情似的。友誼並非愛情,無須專於一人,不知我為何有此心理。
    琚藍嬌小秀氣,性格剛毅,擅長發表陳述,志氣比天還高。在她家時,她說了妙媛種種「壞話」,我只是聽聽,不好回應。「交絕不出惡聲」,何況妙媛還是我的好友呢。
    妙媛與我一起進入彰化女中,一起通車上學三年。她家所在的溪州糖廠也成為我們少女時代的浪漫花園。
    至今我依然記得,遠望溪州糖廠,那是一處蒼翠蓊鬱的百年平原森林。騎車進入糖廠大門,寬闊乾淨的道路兩側插入雲霄的樟樹,帶來如入深山般清幽的靈氣。其中有行政大樓﹑小學﹑餐廳﹑游泳池與許多日式宿舍。宿舍以花木為樹籬間隔彼此,內有庭院花園。走在其中,宛如走在森林之中,寧靜幽深,花香襲人,於是拜訪妙媛,兩人攜走漫步,談說心事夢想,遂成為中學六年最美的記憶。
    各自進入大學之後,我們的聯繫不絕如縷。後來妙媛家搬離了糖廠,而糖廠也在經濟開發的聲浪中化為一大片簇新醜陋的社會住宅。
    我不知我們的友誼是否跟遼闊壯麗的溪州糖廠一起存入了歷史檔案。
    梁實秋論友誼說﹕「總角之交,如無特別利害關係以為維繫,恐怕很難在若干年後不變成為路人。」
    不知梁氏的「利害關係」是指甚麼?對我而言,友誼是純粹的,不能間雜世俗利害。不過,隔著遙遠的時空維繫友誼,難度甚高,無怪乎古人說「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以為需要不斷地注入彼此的生活內涵﹑思想躍動與起心動念,還得不以千里為遠,時來相會,否則將漸行漸遠﹑漸疏漸隔,而成為陌生人了。
    即使友誼無法長久維繫,每個曾經的好友都鑲在我人生的畫廊,無須驀然回首向來蕭瑟處,他們本來就在我心中。
    多年後的國中同學會,昔日的同班好友多未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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