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在上海,我才開始懂得欣賞搖曳樹影的美。因為,上海的梧桐樹只屬於上海。
我與上海的故事,可以分成上下半場。上半場揭幕於四年多前、碩士畢業後,我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隨著與同學合租落腳浦東,開始新工作。房子舒適寬敞但周遭配套貧寂,一個咖啡館要走到老遠,沿路什麼也沒有。在這個城市的序幕,我承受諸多衝擊──新工作跟新環境令我茫然失措,並且久久無法適應。在一個陌生蒼白的世界裡,我難以抵抗,只能掙扎,與自己內心的黑洞,還有外在的現實世界對抗。當內心脆弱憤怒,所見的一切皆為齟齬。就這樣我度過不快樂的一年多,直到疫情讓我重返台灣,自我修復,而這又是一年多的過去。
在不得不回到上海的後疫情時代,下半場來了。這次,昔日的室友已經離開上海,只剩我一人。我不願意再住在浦東,看的房全在浦西。然而,浦西也是很大的區域,稍微便宜一點的地方,也就落到了中心之外,景觀與浦東相差無幾。後來我才知道,我怕的不是不繁華,而是貧瘠蒼白的現代建築落於廣闊的地界,一無設計美感、二無任何自然包裹。為什麼一定要在市中心的法租界呢,因為梧桐樹和老洋房。
2021年的後疫情時代,上海的租金卻比疫情前還要看俏。據說,是因為疫情期間控制得當,許多年輕人反而都湧到上海就業或創業了。剛回上海,預算中的房子卻一時沒有滿意的,我硬是住了一個多月的飯店,中間還去了兩次雲南。終於,某天在建國西路看了一個頂樓的房子,進到房子時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當下知道就是它了。反而是定下房子之後,才開始熟悉附近的街道 — 此區位於三個地鐵站之間,走到任一地鐵站都要十來分鐘,交通上不算方便,但這反而使其避開了大量人潮,自成一在地文化與小資風情混合的區域,也是著名的衡復文化區中心。
從家為中心,往東南西北行走三四十分鐘,仍不出法租界的範圍。我剛搬進去的第一個週末,時值盛夏。早晨七點多就醒,我當下決定出來散步。早晨的街道罕有人跡,但城市已經帶著陽光與微風逐步甦醒。往西走,先經過明媚體面的建業里,走到高安路上右轉,一眼望到盡頭都是高大健碩的梧桐樹,青蔥的葉子滿天搖曳,把陽光帶到洋房的奶油色牆上,溫柔勾畫著微動的淡影。直走,再隨著心情選一條路轉彎,可能是康平路,或者衡山路。然後,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交通大學,走到新華路上來。這裡依舊綠意蓊鬱,充滿生活氣息。路上有一間咖啡館,是我與曾經的情人初次見面的地方。那是一年多前的我,還住在浦東,每次到市中心都是搭計程車過來的,對這裡的地理脈絡毫不熟悉,只知是上海市中的某個點,離家非常遙遠。唯有用雙腳行走,才能串起地圖上的點與點,在某個時刻忽然發現自己走透一個城市的角落。就像刮刮樂,一步步刮開未知,再形成自己的心智版圖。
原來新華路在這兒。而新華路上豎立著一個對我有著特殊回憶的咖啡館。坐下,點了一杯拿鐵,我沈浸在一種奇妙的感覺裡,內心有無人知曉的歡快的歌,也有屬於我自己的一場恍然大悟。
在這之後的一年,還有數不清次數的在梧桐樹下的漫遊。不過刻在記憶裡的,是一個個夏日靜默的瞬間。在六七月的炎夏平日,如果有幸得閒,在下午兩三點在天平街道一帶遊蕩,會發現午後街頭無人,陽光曬著人出汗,而樹影搖曳、蟬叫震耳。老洋房安靜地美麗著,我從街上的法式麵包店出來,可惜於葡萄奶油法棍已經售罄,但又心滿意足的拎著一袋牛奶吐司,像僅存的珍寶。決定在附近尋一輛共享單車騎回家; 或者時間與腳力充裕,就一路走回家,這樣做的危險也大,因為有可能途經冰淇淋店或咖啡館,回到家時發現荷包已然乾扁。然,心被食物給療癒了,身體被陽光曬得舒暢,回家後更有勁工作了。不過,最好在三點前回到家,因為到時綿延幾個街道將擠滿來接小孩的家長們,還有不多時將渲染整個街區的孩童歡快叫聲——放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