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別人眼中的自己是何等模樣,是在要去歐洲開始MBA program的前夕,學校要求每個學生找身邊的3-4個人說出他們眼中的自己。對我來說,那是一次新奇的體驗。我從未想過他人對自己的評價,得到的答案也充滿驚喜。他人眼中的我和我想像中的並不一樣,是個更酷也更自由的靈魂。我探索自己是何模樣。那年,我已27歲。
東亞的教育講究合群一致,儒家文化的影響讓大多數的家長與孩子認為考試高分就是成功的標準。西方教育重視個人化,鼓勵從小探索各自的個性與興趣。這樣的差異也反映在我的職涯裡,我的第一份工作是考進去的,雇主是台灣的公股銀行,入職筆試需要幾個小時,面試卻只有十分鐘。第二個雇主屬於新加坡商,但依舊是華人文化。在這兩份工作裡,我的工作任務是被指派的,雖然給予多個機會調崗,但我沒有探索過我的興趣、我的優缺點。認識自己這件事,似乎從不存在。
第二份工作後,我在西班牙開始為期兩年的MBA,正式進入西方教育環境。第一年可說極為痛苦,內向的我必須每天都必須與幾十個人聊天打招呼,跟來自八九個國家的隊友激烈辯論,疏懶的個性令我在塞滿任務與競爭的環境下極為不適。那時MBA在準備面試上有一句流行語: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 這句話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正確的,我的確靠著反覆練習,通過了之前從未想像過的國際大公司的面試,也能夠與素未謀面的人立即開始對話,自我推銷。但我內心清楚,那個光彩四射,符合社會主流成功價值的人,並不是真正的我。我彷彿創建了一個虛擬替身,只在需要的時候便切換設定,但在一天結束之後,我只想找個地方獨處並恢復能量。
我是一個內向者,更喜歡獨處跟一個人的活動。需要與人連結的事物則必須讓我消耗多餘的精力。我的家人大多數也是內向者,這可能是箇中原因之一。在非常早的年紀,我便一頭栽進閱讀的世界,這讓我更習慣與文字交流,而非他人。在過往老師的眼中,我是一個安靜而孤傲的學生。在朋友的眼中,我充滿了矛盾:我嚴肅,認真而自律,但我同時渴望未知,時常打破安定,對未來也不做計畫。在第一年MBA結束之際,相處一年的隊友對我說:你可能是我們隊裡最聰明的一個,但你同時也是最安靜的。我大為驚訝,我對自己的認知顯然不夠,他人眼中的我與自我的評價,到底何者更加真實?
對自己的認識,就在這幾年的各種經驗裡慢慢地建立起來。在跨國外商工作的近四年裡,我更清楚我的內在設定與個人特質。與老闆和同事間數不清的1:1以及feedback session,讓我得以梳理重複得到的評論,建立起“我”在工作上的形象:負責任,高信賴度,有ownership,但較少發聲,需要建立領導力與影響力。如果採用比喻,我將自己打造成一座紮實的堡壘,但還需要更多的士兵。在這一套公司價值下,我又開始了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的過程,開始追逐我還欠缺的領導力與影響力。當往上爬的道路不再只是制式試卷,而是人際網,我進一步退兩步,然後宣布敗北。不只是我做不來,我也不愛做。在沒有拿到升遷之後,我重新做了人格測試,這次的結果不再令我那麼驚訝:我善於學習,思考與創造,而我不擅長於影響與建立人際關係。
我的內在一直在那裡,靜靜地等待著我的發掘。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看不清楚,有些人可能總想著極力改變它。但我的選擇是 – 順從它,聽從它。那裡面,是我的個性,是我的偏好,也是我的優點與短版。認清內在,也就是認清自己到底喜歡做什麼,擅長做什麼,以及這一切的反面(可以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什麼是你不付錢也想做的事?什麼是付錢給你也不願做的事?)然後,就剩下一件簡單的事:順勢而為。
去做你自己最喜歡的事,然後不再糾結自己不擅長的事。把一切交給時間與命運,生命會自然地讓過去的自己流向未來。不是躺平,不是自暴自棄,追求的只是更自然,更真實的生命。至少,這是我現在所相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