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接近死亡的方式，活在記憶」－絕望裡的浪漫呼息《魚沒有腳》

《魚沒有腳》是一本來自當代最珍貴的北歐文學家－約恩·卡爾曼·斯特凡松筆下的著作，帶著屬於冰島本身的寒凜，斯特凡松以極具特色的書寫手法創作出了一座迷人卻帶點悲傷的虛擬境土，字裡行間富含著絕望的冰涼以及對歲月不捨的詩意，被北歐知名媒體們譽為是很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這是一場關於自我故事探勘的旅程，作者以相伴同行的第一人稱去闡明主角阿里的生命心路，並將所有迂迴和流連細膩勾繪，透過阿里的記憶，身為讀者的我們彷彿也能隨之置身在冰島的季節中感受所有迴盪在過去、現在以及深刻烙印下殘痕的1980/1976年代。

作者和阿里在此處長大，跨越過童年和青春，如今正從他鄉回返這片土壤——駛離這個世界、前往虛無——踏在人生的歸航，他們的眼前竟只剩下流離的過往，漲滿的從前攀附上他們的眼睛耳朵和心臟，在這裡，明天、是之外的他方。

作家兼出版商的阿里在丹麥哥本哈根生活了將近2年，此刻、他乘著藍天的移動，放棄了流亡與逃離，抽空了自己對於新生活的渴欲，一步步、走回這片他的故鄉。那個他當初如此堅定丟棄、如此毫不猶豫離去的，故鄉。 因著一封父親病重的消息。

在踏上這片已然塵封的記憶領土時，阿里感覺到矛盾、複雜以及激動和抗拒輪流或者同步晃蕩他的心，又陌生又熟悉的往事，隨著年華褪去的回憶洶湧而來，少不更事的曾經、忘不掉的女孩。 這便是一切故事漫散開來的開端。

引人入勝的不只是阿里自身面對迷惘的歸途，縫紩期間的還有阿里祖輩們居處北峽灣的生活片段，我非常著迷於作者宛如詩歌淒涼又坦率直述的文字，淺顯的組織卻道盡餘韻豐滿的內涵，他輕而易舉地將地球彼方的寒雨荒川和雪落山脈一一展示在讀者面前，完完全全實踐了「身歷其境」的狀態。不同的時間軸線纏繞出不同時空背景下的人物，跳躍式的剪裁敘事也拼貼出了最厚實的故事亮度。

四面環海的島嶼、無法捕撈的條例、美軍駐紮的身影，時間，是凱夫拉維克所擁有最鋒利的牙齒，它咬嚙著最好的與最壞的，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咀嚼、吞嚥，任誰都無法倖免。像太陽的耀斑倏忽佔滿視線，一不小心便斷裂了前方的希望和光芒。

婚姻、家庭、工作、愛情、青春、孤僻、人生。

日子一天天過去，可每一天卻又都相似無比，在全書劇情的流動之間，你像是綜觀世界的客人，品讀著他們每個人小小而迷你的回憶與悲傷，卻著迷入骨、不由自主地聽見來自自我內裡的反思與絕望。 祖父母們是出生在古老風尚仍暢行無阻的冰島人，帶著勇氣與意志，男人在海上幹活、女人在陸上等候。祖輩們披著身為海島民族的榮光，拚出了屬於他們那一代人的愛情和模樣。蘊含在峽灣內的光陰投射出了舊時人們的生命，阿里遙望，不自覺地深受吸引。

死亡的手白如月光，在那些風平浪靜的夜裡，有一位角色唸著詩句縱身躍入海裡，他大聲宣示著自己要游到月亮上面去；在另一些破曉微亮的清晨間，有一名母親抱著孩子走向海洋，她無法意識歲月的甘甜也搆不著夢鄉的安慰，只剩下海水刺人的醒覺與其匹配，用她的眼睛去看會發現比起明天，寒冰更顯溫柔可憐；在午後漸暖的浪岸旁，有一個名字帶著堅定與決絕赴約，迫切而緩慢的，像死神是她的初戀，她一步步沒入海水，後方的叫喊自此朦朧無聲，她深信當她把絕望走遍，生命也可以隨之重新再來。......

在這片由同一群山和海洋包圍的土壤上，曾經的榮耀輝芒是什麼時候開始走向了沉默與垂朽？捕魚維生的海島搖身一變就成了美軍的利潤盤算，故土人事已非的瘡痍奪目，停止的心跳與精彩，在阿里的心中升起了難以負荷的問號，層層疊疊、紛至沓來。而我們就這樣尾隨作者和阿里的記憶，一點一片，抽絲剝繭般一同追尋著沒有答案的答案。

站在脆弱面前，為什麼我們從來沒辦法真正嘗試去理解？ 理解有些問題再也沒有機會看見陽光，理解有些人就是那樣極力、用力地想逃開「現在」。

屬於海島的生存方式，乘浪而行的遠走永遠充滿風險與未知。

「大海讓我們成為男人，而陸地屬於你們女人。我們生活在危險之中，它塑造我們或毀滅我們，這是我們的宿命，而你們為我們安全地生活在陸地上、守護生命。我們會在岸上相遇。」

依海維生、於海成人。

走向過去的北峽灣裡，阿里祖輩們的往昔亮起了燈，男人們的蛻變發生於海上，女人們的寄望置放在海洋，所有情節信仰歸咎之後，海，就是一切最純粹的解答。伴隨死亡的呼吸熠熠發著光。在日夜。在昨天。

雜糅著各式各樣的時間軸線與角色思考，作者以冰島的凱夫拉維克作為召喚，讓所有角色們的幻化無奇與日子的消散無盡交錯暈染，看似毫無牽連的故事分化，以天氣和島嶼默默拴著彼此，一些1980年代的人闡述屬於他們的刻痕，再跳躍出更深層的從前，像各種不規則的靈魂剪黏，你無從計算其粒徑長遠。可或許、正是這所有雜亂分敘的堆疊從此完整地構成了一整個冰島的季節。 作者的「我」與阿里作為主角也不過穿針引線，斯特凡松要帶我們去看的，不在情節不在人臉不在事件，而是那一個個在冰島上「活過時間」的歲月，他們背後的心與魂訴說著怎樣的人生。

如果我們可以在那些龜裂的信件中讀到對方試著擁抱我們內在銹化的努力， 如果我們可以在所有生活的背面裡看見有那麼一個別人也如此猙獰徘徊著、猶豫未決，在生死之間、在明暗交界。

那麼我們便得以繼續咬牙，把四季春秋再走一回。

《魚沒有腳》像是穿過層層風雪國度的呼喊、是一首沒寫完的詩、一杯涼透的熱美式，卻傾吐了最多最寂寞的故事。

「世上最痛苦的事一定是不曾盡力去愛。」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標畫了好多句子和段落，比起故事皺褶本身，作者的魔法更在於藉由文字作為引領，將那些由讀者本身接續延展出的自身感觸不斷迴旋、擴大，讓人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反覆碰撞。如冷冷的海浪重複推遠推進的軌跡，每一次都將自岸邊捲走一些砂石器物，每一次也都將自遠方帶來一些別的存無。 你才知曉、那就是生命的線條。

像潮濕的木頭淋了連夜雨以後奇蹟地再次點燃火光，熊熊熾烈、發出聲響，爾後你驚訝而欣喜地發覺久居迷茫的自己似乎還沒死透，血液竄流，溫熱固有。 原來、你真的發自內心地認定且相信了——活著，尚有美好。

當人生永遠無法歇停、無法安穩， 如水裡的魚除了死亡沒有任何可以終止的可能。

於是浪漫自絕望而生， 擁抱、抵禦了所有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