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間有七支電線桿,分別是1號、2號、3號、4號、5號、6號、7號。
蔚藍的天空,高聳的雲峰彷彿潔白的巨大霜淇淋,慢慢往東邊流動而融化,暖風在金黃色的稻浪中來回翻滾。
收割機轟轟的來回踱步,白鷺鷥不得不不停轉移用餐的地點。電線桿們到了這季節,每天看到的差不多就是這種光景。
所有單號的電線桿都配戴了路燈,看起來就像帶了一支細長的短槍,露出灰色的槍托。夜晚時,則彷彿成了閃閃發光的金色肩章,站起崗來更顯威風。守護這段路的安全便成了他們的使命,這令沒有路燈的其他電線桿感到羨慕又尊敬,但是只有7號總是鬱鬱寡歡。怎麼說呢?
相較於2、3、4、5、6號常常抱怨無聊,1號和7號倒是有些鄰居可以觀察,報告也就成了它們的任務。
1號站的地方靠近民宅區。旁邊有間籃球場大的土地公廟,紅磚和屋簷的雕飾雖然已經退色剝落,但每天早上固定有人來燃香,淡淡的香味十幾年來不曾間斷。
長輩們在長椅下棋泡茶,或是太太間的閒話,總是一段又一段傳過電線,成為打發時間的話題。對於7號來說,等傳話的這段時間是數一數二難熬的。
7號每天都會請6號傳話,探聽路人有沒有提起維修路燈的事。但就算是一句短短的「早安」,起碼也得等上兩分鐘。要是中間的電線桿閒聊起來,那就得等更久了。
身為擁有路燈的一員,偏偏卻故障無法發亮,令他自卑又煩惱,長時間下來變得有些暴躁和神經質。
「今天維修人員又沒有來嗎?你再請5號問過去,仔細看看吧!對了,路口的老茄冬樹又再抱怨水溝的蚊子很煩人,淤泥似乎積了很深,真受不了啊!麻煩你就這麼傳話過去吧!」
「我知道了,我會請他注意,請稍等一下。」
6號說完,骨碌碌的轉動水泥色的眼睛,轉向5號翻了個白眼。
「唉,他又在問燈的事啦!今天到底是第幾次啦,我都快煩死了,明明燈都不會亮了,口氣還那麼自以為是。」
5號半張著眼,嘆了口氣笑說:「你還真耐得住性子啊,還好聲好氣陪他耗,現在根本沒人會去注意他的燈啊。喂喂,老張剛剛放話了,聽說這局十步內就會結束了耶。」
「對嘛,大家都在關心棋局和天氣,誰會去注意一個窮鄉僻路上的破燈?剛剛也在說水溝堵住了,每天都講一樣的事情!我還不如聽鳥兒唱歌還比較開心有變化咧。」
電線桿的祕密只存在於鄰居。
一旦話傳過了隔壁,一切就變得毫無隱私可言,所以大家都不太願意說出真心話,但說別人的事倒是很有興致。
大概是受到這種風氣影響,公事間的傳遞也常常敷衍隨便,不然就是說得煞有其事起來。畢竟從哪裡開始被加油添醋或漏掉什麼,不一定桿桿都知,而這也是7號最擔心的事。
他的旁邊只有一棵老茄苳樹,又站在最邊緣,可以說除了6號以外沒別的得知管道了。若是可以親眼見到倒還好,不行的時候,就會忍不住胡思亂想。尤其到了夜晚更是不知所措,常常幾乎教他發狂起來。
「6號先生啊,你說今晚會不會有人經過呢?他們看到我的燈光沒亮會怎麼想呢?會不會派人直接把我拆除啊?記得以前人們都在樹旁的豆花攤吃東西,大家都會聚在我的腳下,再去等公車。現在蓋了另一條路,站牌就廢棄了,不然這裡以前可是挺熱鬧的喔,還有一些店家呢!啊,你也知道的吧?對了,那時有個孩子總要求加一大堆花生,老闆娘都爽快又親切地給他喔!喂喂,6號先生呀,如果有人要來拜託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好通知星星們幫我多打點光,否則太丟臉了。6號先生你有在聽嗎?」
遠處的山頭和白色屋頂泛著淡淡的藍光。城市的光輝像海潮的浪花,深入海藍色的夜色中。紫黑色的雲朵像大大小小的魚影,往東邊快速游動。
7號的話被風吹得模糊,遠方的土狗此起彼落的嗚嗚嗚吠叫。背光的緣故,他實在看不出6號到底睡著了沒還是在和隔壁聊天。
因為大家都對齊站好,所以沿著也就是手臂的電線望去,也看不見後面的電線桿。
有些恍惚的,他將目光放到遠處的燈光。
土地公廟的小小牆壁,彷彿一張赭紅的護身符。他不禁又開始打量那附近有沒有人。但無人的深夜,只有昆蟲拍動翅膀,在燈光周圍熱鬧的開著派對。
老茄冬樹用葉片拼命鼓掌,山頭的樟樹也和路邊的雜草奏出輕快的沙沙聲。銀沙般的星星下,暗金色的稻穗在風中歡欣鼓舞,跟著搖擺翻騰。
說起來,同樣負責報告的1號,到底是怎樣的電線桿呢?
在人多的地方,又有明亮的燈光,肯定大家都喜歡靠過去吧?
在被風晃動的時候仔細瞧,1號旁邊的電線也停了許多休息的鳥。既然附近常有人經過,為什麼不把鳥趕走呢?
自己當初可就是為了不讓鳥屎嚇跑人,拼命招風來晃動黑色的手臂啊!而他居然讓那麼多鳥停靠,真是太隨便了!究竟是怎樣不明白才會這麼做呢!?身為同樣擁有象徵榮譽的燈的同伴,明天一定要好好問問1號!
沒有燈光,連隻小蟲也不會靠到自己身邊,因為拼命搖動手臂,也沒有鳥兒肯睡在身邊。不想承認的是,茄冬樹的掌聲令他聽不見一隻麻雀打盹,讓他有時覺得空虛又寂寞。
再仔細想想,自己也不了解5號、4號他們的事。從6號聽到的,總是只有棋局和遠得根本跟自己無關的事情,除了天氣以外。
繼續想下去,心裡越來越煩躁。
於是他忍不住呼喚月亮,感嘆的命令它要公平的在大地灑上光,7號的夜晚常常就是這樣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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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他請6號電線桿詢問1號。
其他電線桿對他突然換了個問題感到新鮮,很快就興奮地把話傳了過去,愛惡作劇的4號還在話中故意加了幾句白癡和笨蛋。
1號靜靜聽完,只是像山一樣沉穩的回應。
「嗯。可是嘰嘰喳喳的麻雀會告訴我哪裡的稻子最美味,烏鴉也會從各處的垃圾裡討論最近人們流行什麼,而小小畫眉鳥的歌聲清脆又好聽,每天能夠從牠們身邊知道那麼多有趣的事,肩膀重了一點又何妨呢?」
7號聽了覺得不服氣,或者說是不喜歡這個答案,又再次請隔壁傳話。
「既然這樣,在燈附近的飛蟲你應該想想辦法啊!他們總是嗡嗡嗡,吵得大家睡不著,毒蛾和甲蟲叩叩叩的拼命朝燈罩撞,狂歡後才又頭昏眼花的掉到地上,你說這還不是危險意外嗎?我們可是肩負安全的責任耶!難道你能夠通通負責嗎?」
3號幫忙傳過去時,補充舉例了一名曾被滑落獨角仙嚇哭的女生。
1號閉上眼睛靜靜聽完,話傳回來的時候,5號忍不住憤憤的說「就是說嘛!」。
這段回應是這樣的。
「這個狀況大家一直都可以從隔壁見證,我無法辯解。不過小蟲大多是由於天性而不得已的,他們也都很努力克制,但生命總有無法違抗的命運,我們只不過是能幫忙照亮前方的一小盞燈啊,無論如何,最可靠的還是自己的勇氣。」
但7號覺得他在推卸責任,大罵他只是周圍有很多人,想獲得注意才什麼都不做,亂說一通。
2號將話傳給1號時,省略了「騙子」、「廢物」等等字眼。1號這次是這樣回應。
「我確實有支路燈,但我仍是一支電線桿。將電穩定的送到各戶人家才是我的本分。燈光雖令夜晚的時光增添光彩,但白天一關上,我便和其他電線桿一樣,並沒什麼不同,同樣有許多無能為力的事。你應該最能感受不是嗎?」
7號一聽,這下再也不曉得怎麼回話,羞愧地從此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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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個禮拜,換1號第一次發問。
「我聽白頭翁說那裡的樹蔭裡,點點的陽光像鵝黃色的薄毯,溫暖又舒適。種茶花那家的兒子經過是不是也常在那乘涼呢?」
7號還以為他要問什麼,但一聽心想,那不就是豆花攤家的孩子嗎?
攤子已經收了很久,孩子已經長大,現在都可以騎機車出門了。
「現在他都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啦,天剛亮就急急忙忙出去,頂多和散步的婆婆打聲招呼,半夜才回來,你不是也有看到嗎?」
「是的,不過在路口那裡的事我一無所知。問綠繡眼們,牠們總是爭先恐後,講得七零八落,也只能請教你了。」
「喂喂,我的燈壞了,天還沒亮我看不見,晚上我也看不見,只能注意他的車燈和聲音,哪像你那裡有廟裡的燈?」
「不,為了省錢和節能減碳,許多燈晚上還是會熄的,所以有人躺在長椅上看星星,有些大學生還會偷偷跑到山頭那邊的防空洞遺址試膽。」
「什麼?那是怎麼回事啊?」
從來只發布公事報告的1號,居然說起不相干的趣事,大家不禁七嘴八舌起來。傳話的同時,也紛紛分享起自己的看法和發現。
於是乎,7號也不自覺聆聽起雜草的絮語、雨滴的歌聲。從前沒有興趣,現在也會聽聽鳥兒談論的八卦,其中將腳邊小花從種子開始一直來到這裡的旅行故事分享給大家時,獲得了空前熱烈的喝采和晃動聲。6號私底下還偷偷的要求他再說了幾遍。
這段期間,農民的動作日夜都沒停過。
來來回回的傳話時,風颳得一天比一天大,不停粗暴的撕碎小塊的雲團,鋪成厚實的烏雲。紫色天空下,傳話在狂風中逐漸只聽得到呼呼的咆哮聲,消息的來回也變得相當緩慢。
各戶人家堆好沙包,關好門窗時,傾盆大雨不久更猛烈來到。
往東邊吹是一陣嘩啦啦啦,往北邊是啪嗚──唰唰唰啪的聲音。
有時還會聽見金屬器皿框啷的翻飛聲,或木板碰咚的倒塌悶響。
再穿插大風簌嗚嗚嗚的高音,簡直像一場恐怖的交響樂。而電線桿是唯一一群聽眾。
由於聲音無法傳達,例行報告也終止了。暴雨狂風中,每支電線桿都感到相當孤獨,也忍不住提心吊膽。
夜晚的燈光在大雨中模糊不清,煩憂的7號,這下比平常更不安起來,仍然擔心有人會發現他的燈不亮,黑色的手臂抖得相當厲害。
「這裡也宣布停班停課了!」
6號揮舞著手臂拼命大喊,他只能眨眨眼表示收到。其實大家都掛念著同一件事。
時間感覺變得非常漫長。
雨在柏油路面形成薄膜般的透明激流,朝兩旁的溝渠奔騰,形成淡灰色的小瀑布。
各處的植物被吹得東倒西歪,葉片的聲響被嘩嘩嘩的大雨蓋過,只剩田裡收割後的成排稻梗像彈珠台的木樁屹立不搖,卻泥濘狼藉。
嘩啦啦啦,唰啦啦啦──
幾個小時一直響著這樣的聲音。
老茄冬樹無奈的斷了幾支手臂,一旁的水溝裡,雨水整個滿出來,泥土和垃圾像嘔吐一樣流出來後,被大雨沖得四散。
這時忽然一聲爆裂聲,石頭重重砸在地上,隨即發出翻滾的悶聲。
7號嚇得睜大眼睛,驚慌的看向聲音的方向,可是只看到漆黑一片。
原來他剛才睡著時已經停了電,現在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像某種怪獸爬行的滾滾積水。
水聲頓時像瀑布轟轟大作,鼠灰色的骯髒洪流與透明雨水在地面開始第二次的窪地爭奪大戰。
那是堵塞的水溝積滿後,水泥蓋被撐裂掀開。
7號不知所措,也覺得渾身酸痛,尤其腳痛得陣陣發麻,被雨水浸得冰冷。
於是他再次閉上眼睛,祈禱風雨趕快轉小,很快又漸漸因為太過疲累而昏睡過去。
天色稍微泛白時,熟悉的引擎聲隆隆的劃破雨聲。他睏倦的睜開眼睛,發現茄冬樹蔭邊因為水溝爆裂,一旁的路面坍塌了一個大洞。
正想著「真嚴重啊……」他忽然吃驚地倒抽一口氣,睜大眼睛──自己的燈居然亮了!
金黃的燈光清澈明亮,卻忽明忽滅。
往其他電線桿看去,剛才停電沒亮的,這下也亮了兩支起來。難道自己之前是接觸不良嗎?
他接著想起,剛才的引擎聲,不正是豆花攤兒子的車聲嗎?風雨那麼大,放假了還得出門?
噗嚕嚕的車聲逐漸靠近,其他電線桿也搞不清狀況,眼珠擔心的追隨白色機車轉動。
雖然有了燈光,但這個角度還是照不到坑洞。而且雨還是很大。
再這樣下去,萬一天雨路滑,車子很可能會摔進洞裡。
他趕緊朝隔壁大叫,簡短說明後,6號也眨眨眼,緊急的馬上大喊過去,要前面的電線桿閃爍燈光或試試甩動手臂,看能不能警告機車注意。但看著機車的速度和雨中傳話的龜速,注定是來不及了。
怎麼辦呢?
大雨沖擊著固定燈桿的金屬架,不停發出框啷啷的聲音,輕輕的劇烈撞擊他的身體。
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可是好不容易恢復了燈光,也許能再像以前那樣風光啊……
隨之一閃而過的是,前陣子聊天時,大家拼拼湊湊才知道豆花攤老闆娘之所以收攤不做,是健康出了問題的事。
她的兒子為了醫藥和家庭費用,最近又多兼了兩份差,每天還必須回家照顧行動不便的妹妹。然而自己的燈光是不是真的曾像那樣成為別人的支柱呢?
但若是連燈也沒有了,自己又有什麼使命呢?不就一點也不特別了嗎?
那自己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聽著越來越近的車聲,他又猶豫起來。
大雨中,少年行駛機車的身影堅定又沉穩。經過路燈時,見到安全帽面罩下一閃而過的認真(也頗疲倦)的表情,7號睜大任雨水滑落的眼睛,忽然湧出一股憤怒般的衝動,趕緊放開夾得發痠的燈桿。
弧形路燈在機車前五公尺的地方磅鏘的砸出金屬巨響,濺起的水花在燈光熄滅的瞬間閃閃發光,隨後點綴的響起清脆的塑膠破裂聲。
白色機車立刻發出剎車聲,趕緊停下來。少年驚魂未定,緩緩繞過去時,果然注意到了大洞。
他同時也注意到一旁電線桿斷裂歪斜,正由隔壁的電線拉住支撐著,在風雨中搖搖欲墜,接著摸摸胸口,暗自慶幸神明保佑。
颱風過後,里長終於請人來修理路面和恢復供電。
這地區一直因為缺乏經費,公共設施遲遲沒有修理,也無法拆除。媒體過來報導後,透過議員,少年的狀況也順勢被登上新聞。從網路到店家,各地湧入了許多關心和幫助。
至於7號電線桿,已經在青空下重新抬頭挺胸,細細品味微風的神清氣爽與芳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