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9|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MOON FISH

「你這個...你這個只有頭的翻車魚!翻!車!魚!」她說。 酩酊的她傾靠著我的肩膀,用右手食指隨著唸出的字大力戳著我的左胸,酒杯中冰塊都因為如此戲劇性的動作,不斷的撞擊酒杯發出鏗啷的聲響。 她不是會借酒裝瘋的女人,記憶中並沒有任何她酒醉失態的紀錄,不單單是她那不錯的酒量,就算屆臨喝醉的邊際,她會盡可能迅速地跳上計程車逃離聚會,如果真的離不開,她會借走我的外套,找個沒人的地方蓋著外套打盹,是屬於完全令人放心的酒友類型。 「什麼翻車魚呀?這是國外流行的罵人方式嗎?」我緩緩地說,盡可能的不要被她的情緒影響。 她側身匍匐在我身上,雙眼直愣愣著盯著我眼睛,身體靠得非常非常近,頭髮散在肩上,就連小力呼吸都聞得到她身上的香水氣味,是直接的白花調性,茉莉花茶香混和著晚香玉的香氣,正如她給人的感覺。我並不善於眼神接觸,自動將眼神飄散在其他地方。 「你看,你就是眼睛長在兩邊沒辦法專心對視的散漫翻車魚。」她說。 「你又胖,又愛碎碎念,頂多就是做菜比較好吃一些,你這個翻車魚」她繼續說。但我實在是不懂她是不是在順便讚美我。 「我是跟翻車魚不太熟,但我實際上是變瘦了,這陣子還蠻常去爬山或露營,現在很流行喔,我看妳工作壓力這麼大,也該去踏踏青了,對身體眼睛都好。」我說。 「變瘦我是看不出來,但碎碎念的功力沒有減弱。」她語氣有點無奈地說。 「楊愷,我討厭你,也討厭這個城市。」她說。 她是李瀞,但從不是像她名字那樣文靜,第一次見到她在高中的一次校慶,她是隔壁班的旗手,負責在校慶進場時舉著班牌讓來賓看見。除了她是少數女生的旗手(大多都是高壯的男生負責舉旗),另外是她那出乎意料的嗓門,真是前所未見的大,進場時喊口號的時候,從校門口都聽得到她那如長號吹奏的一聲,這麼說雖然有些不太禮貌,若不是我親眼見著,我實在無法相信這個看似柔弱的女生,竟然是發出這種聲響的人。 「欸愷哥,長號妹是不是跟你搭同一班校車回家?」我的死黨兼校刊社戰友的朋友問到。 「誰啊?這什麼不友善的暱稱。」我回答,死黨從小就很喜歡幫讓別人取奇怪到綽號。 「隔壁班的李瀞啊,那天吹的,不是,我是說喊的那麼大聲,你都沒聽到?」「據我的專業調查,她還真的是管垃圾的。」死黨作勢推了一下眼鏡,瞇著眼著說到。 「人家管樂社丹田有力,你這小屌哥是羨慕還是嫉妒?」我懶懶的說。 「不是吼,最近就要成發了,你去幫我問一下她能不能採訪一下,給你這個斯文敗類有機會搭訕妹子~」死黨說,他眼睛瞇成一條線,嘴巴也憋成海龜嘴。 上班中午算是唯一愜意的時光,不用回廠商的信件或是接任何客戶的電話,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拎著雞腿便當,在公司附近的小公園找個搖搖馬側坐吃便當曬太陽,也不是童心未泯喜歡坐搖搖馬,只是通常樹下的板凳都是後現代藝術的白色油漆(藝術家:小鳥們),反而搖搖馬很乾淨,而且可以直接曬到太陽。 「欸,你很誇張耶,根本就像是一隻浮上水面做日光浴的魚。」從好遠的地方就聽到李瀞的聲音,她從我背後跑來,用力的推了我一下,害我差點咳出一口豆乾,身體隨著搖搖馬持續擺盪。 「妳怎麼會在這啦?妳是在我身上裝追蹤器喔?」我好不容易停下晃動,嘴巴裡還有飯粒的說。 「附近有台主機停機,被叫出來看一下機子。」她指著對面的高科技大樓,找了另外一隻乳牛款搖搖馬坐下。 「誰知道一眼就發現你這個薪水小偷在這蹺班。」她接著說。 「哇妳這個跟蹤技能真的從高中就養成耶,沒當工程師現在早就在抓姦公司上班了吧。」我補上幾句幹話,想反擊一下她推我的那一下。 「小時候的事還要拿出來講,你真的初老耶。」她也開始晃著身子,作勢要讓搖搖馬動起來。 「印象很深刻啊,那時候我根本不認識妳,只因為搭同班校車下同一站,妳就一路跟蹤別人,實在是很變態。」我咬了一口雞腿說。 「什麼很變態,這叫做『好奇』好不好,哪有人下課不回家,每天就這樣走河堤邊抬頭看太陽,直到日落才回家,功課都不用寫喔。」她沒好氣的說著。 「我們校刊社的每天都在翹課哪有差,日落前的太陽曬得很舒服啊。」我回應到。 死黨跟我講了李瀞採訪的事,我壓根都不想理他,我每次上校車就在補眠,那時候腦子都是寫稿跟電動,可能我也比較晚熟,根本也沒那個勁認識(搭訕)女生,但可能就某種巧合吧,有一次在校車上,她直接過來坐在我旁邊,兩隻銀杏一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我,問我到底都在河堤看什麼。我敷衍了了她幾句,我說我在看魚,實在有些彆扭,想趕快結束話題,但沒想到她ㄧ講講個沒完,就像啟動了某張不會停的黑膠唱片,她不論我回答的多冷漠,她還是熱烈的分享了她喜歡的歌曲、她愛看卡通、她想當首席長號手的人生目標跟同時想賺大錢的價值觀。 她就像是精力永遠不會耗盡一樣,不管面對到的事情多麼冰冷,她好像永遠無法被澆熄,但也不是天真的炙熱,對我來說,一如皎潔的月光、夜半出航的魚船,幽幽的存在反倒讓人有放心的感覺,即使黑夜星穹多麼寂靜,一如侘寂,黑夜白天更迭,她依然會點起燈,如朝日明月對照出現。 當然,故事並不會像愛情小說那樣發展,世界很大,正如大海,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一如洋流,沒甚麼劇烈的事情發生,沒有天人永隔的致死絕症,也沒有滴血驗親的驚世爆點,李瀞就像是那無數個曾經遇見、某一陣子聊得很來,但過了一兩年後卻又完全失聯的朋友,只剩有一句沒一句的勾搭。 「海生館? 海產館還比較適合我吧?」我在簡訊中回應。 「智障愷你真的是一點浪漫細胞都沒有,約你去海生館還不如約狒狒去看!」她寫道。我隔著手機螢幕都可以看得出李瀞的白眼翻到後腦勺。 「以妳那個嗓門,在狒狒的世界一定是交配的首選對象」我繼續白爛回應。 「你,楊愷,明天七點半準時捷運站,我開車,如果你敢遲到我就把你屁股揍得跟狒狒一樣紅」她寫到,我不敢再皮,我相信她會說到做到。 不懂為何李瀞在這個時間點找我去看海生館,在這種即將出國的前夕,不是應該有很多事情要準備嗎? 不用多陪陪家人或是戀人嗎? 如果每個人在別人心中的重要性都有一個秤,那我頂多就是市場魚攤上瀕死弓起的金目鱸,秤的再重都不再新鮮,不好吃還髒了人家的秤。 「那個長得像壓扁的白色蓮霧,一群一起游過來的,是圓眼燕魚。」她說。 「這種肉身厚看起來像是鯧魚,乾煎到洽洽應該就不賴。」我說。 「銀亮的像飛彈,有鰹魚中最美的波浪深藍色斑紋,是巴鰹。」她說。 「這種紅肉的偏柴,三枚切一半做抹鹽烤,一半切塊煮米粉湯。」我說。 「頭上隆起的肉瘤,體側為黃藍相間,個性溫馴的拿破崙魚,我都叫牠蘇眉。」她說。 「這種啃珊瑚礁的胖魚,肉Q又細嫩,下一點薑絲清蒸煮湯皆可。」我說 「雖然我聽得很餓,但這個我有意見,這保育類的,而且看起來不好吃。」她又捧場又無奈的說。我比出來了一個拿筷子放嘴巴的動作,順邊比了一個讚。 我們從海生館的最上層逛到最下層,中間貫穿了一條碩大的海帶,光線從綠色絲帶中透著藍色的光,不時的還有一群黃色的熱帶魚穿插過隙,她目不轉睛的往向水中一舉一動,就像是她就置身在那片厚重的玻璃之後,光線忽明忽暗,她把臉靠上玻璃,雙手掌心攤開向著魚群的帷幕,她把眼睛閉上,睫毛像毛刷一樣,像是落日前關閉的柵欄,將原本透亮的褐色瞳孔收進黑暗之中,唯一閃耀的剩下她一襲的白色連身洋裝,纏繞著那美麗卻又拘束的藍綠色的光線波紋,還有那令人動容的黑紅褐色的長直髮。 「楊愷,魚知道自己並不是活在真的大海嗎?」 李瀞睜開眼睛,背對著魚缸,她的聲音圍繞周圍的水聲產生了一些共鳴。 「我不知道,但我聽過水族館是使用單向反射玻璃,就像審問室的魔術鏡一樣,魚來到邊界的時候,她只看得到自己,魚缸可能就是她的大海。」我說。 「不對,為了承受偌大的水壓和魚群的撞擊,超大型水族箱一定是使用透光的亞克力材料,也就是說,魚不只知道這並不是大海,而且還能將牆後的我們看的一清二楚。」她說。 「有差別嗎?真實的大海會讓魚覺得更好生存嗎?海生館有源源不絕的食物,沒有險惡的天敵,順利的話可以平安的經歷生老病死,就當作是做夢的魚,是魚的美夢。」我說。 李瀞轉過身來,輕輕的抱著我。 「我也許偶爾還會再回這個城市,但那始終不同了。」「暫時不能吹長號了,資工系的論文口試表演神鬼奇航並不會加分。」「我會想念你,願你能永遠做一隻曬著太陽的魚。」她說。 從海生館離開後,我們不再密切的聊天,應該說,我們也從未密切的聊天,一如不同溫層或象限,只是我從未認清,在最緊密的端點極短暫接觸後,不再有相交的時刻,並非刻意避開,而是如生物習性,自然而然的漸行漸遠。 她的國外生活完美亮麗,去了很多個國家還當了旅行部落客,而我結束了學業、兵役一如大眾,交了新的女友但又分手了,找了份新的工作又換了,我始終留在同座城市,沒有太大改變的城市。 「爸比那個是什麼魚?」我的寶貝女兒問,她整張小臉貼著玻璃。 「哪個?」我靠著她的臉頰,跟著她一起貼著看。 「那個橘紅色的魚,身上貼滿珍珠的魚」她指著問。 「那是月亮魚,是一隻很特別的魚喔,漂亮嗎?」 「嗯!」女兒眨著眼點頭。 「妳摸摸這個玻璃」我把手掌貼著她的小手摸著海生館的玻璃。 「冰嗎?」我問。 「嗯嗯!」她疑惑著看著我。 「你知道嗎?在這個冰冷的大海裡,就只有月亮魚是溫暖的,她可是世界上第一種被發現的溫血魚,這種魚的很會游泳,是天生的掠食者!」我熱烈地說著。 「好厲害!」女兒眼睛睜著大大的說。 「妳看見那片胸鰭了嗎?鼓鼓的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催奏樂器的臉頰呀~這就是月亮魚輸送熱血的秘密武器喔!她的鰓部演化出了『迷網層』,不過她可不迷惘, 這是她為了對抗寒冷海水的力量喔!」「月亮魚的大腦是溫暖的、肌肉是溫暖的!」我熱烈地說。 「那心臟呢?」女兒問。 「她的心也是溫暖的,大海中最溫暖的心。」我笑著回應。 -MOONFISH- 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