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a,是現撈還是現流?好像都有人講?本文讓你不再傻傻分不清,甚至加碼拍賣員的銷售祕笈,揭開拍賣過程的神秘面紗。在崁仔頂漁市場裡,我們稱拍賣員為「糶手」(thiò tshiú)。糶手是漁市的靈魂人物,整條街的此起彼落,都源於糶手的喊價。糶手針對不同的客人性質,有其相應的交易策略,爐火純青的技藝,使當夜的進貨,不出四個鐘頭便能清空,漁行省去凍藏設備的開銷,鮮美的漁獲游進你我的餐盤。
現流仔:魚食流水,人食喙水
愈近午夜,
崁仔頂騷動愈響,人潮熙熙攘攘。漁行、水產商從店面張羅到街道,員工把收在屋簷的大燈推向空中,夜裡的光彷彿有魔力,匯聚海鮮與人群──眼前畫面不免讓我想起生物的趨光性。人類利用某些魚類的正趨光性,在黑夜裡點亮火光、燈泡,誘使魚群進入陷阱,一網打盡。崁仔頂的燈光打在靜止的物,牠們的體表光澤熠熠如虹,道盡牠們的鮮美,口腹之慾於是聚集人群。(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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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食流水(lâu tsuí),人食喙水(tshuì suí)」,這句俗語以魚的生活習性,暗喻人在江湖的生存之道:能言善道的人,生活順遂、容易成事。魚順著海流變化移居,獲得成長的養分,一如紅甘幼魚依附流藻而居(日本人因此稱之為:藻雜魚),長成身強體壯,成魚專攻魚蝦蟹,養成飽滿的海味肉質。(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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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傳下來的江湖之道,還適用當代嗎?看到這句話,我只想到潮水帶來的海鮮,帶給人類口福。生活中常見的「現/鮮撈(仔)」一詞,可以說是從「現流仔」(hiān lâu á)延伸而來,原詞彙是以時間為喻──距離彼時最近的一次潮水所捕獲的──襯托漁獲的新鮮。(註:漁人口中的「現撈仔」,是未經過處理、保鮮的「活肉」魚,至多只能放置兩三個鐘頭,否則將壞去,漁人不是送禮就是自用。)
值得一提的是,現流仔的定義莫衷一是:有人指捕獲四個鐘頭送達的漁獲,也有人說是六個鐘頭、十二個鐘頭;然而饕客與專業料理者重視的是捕獲後的保存方式,未經冷凍的才作數。我常見現流仔存放於海水和冰塊的保鮮空間,未低於冰點的冰藏空間,魚體內的有機物一如進入冬眠,原先的工作怠惰下來,但尚未停止作用。
失去生命的魚鮮,其體內的蛋白酶、微生物持續作用,人們常言道的趁新鮮,是和這些看不見的活動爭取時間。新鮮能成就人類的味蕾,吃得安心,也玩出多樣把戲,不鮮者只剩熟食作法,並以強烈的調味蓋去腐敗。
基隆港漁獲之謎
我常聽到遊客和身邊人咬耳朵:這是基隆港捕獲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能想像他們認為置身產地:崁仔頂的海鮮是基隆港捕的。真實的答案可能會讓他們失望,但海產的新鮮並不因此打折扣。
台灣的批發漁市場分兩種:生產地批發漁市場、消費地批發漁市場。顧名思義,生產地通常建置在漁港旁,是產地直銷無誤;消費地考量供貨都市的交通方便,交流道附近是優質據點。早在1929年之後,基隆港僅存商港用途,我們如今只見郵輪或軍艦停泊,崁仔頂可說是貨真價實的消費地批發漁市。(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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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仔細瀏覽,你能見到空運鮭魚、養殖活蝦,東岸的鬼頭刀、澎湖的土魠,崁仔頂集結海島周邊的海鮮,也包含我國的養殖水產,甚或是進口物、熟食、加工品。做為北台灣最大的批發漁市場,琳瑯滿目的商品,逛一回便能滿足所有的購物需求。
內行人的雨鞋
漁行從明德大樓或其對向的樓宇,漫至孝一路上,組構兩百公尺的魚貨拍賣空間。開放性的街道,來者不拒。崁仔頂因此有別其他批發漁市,常見遊客出沒。在崁仔頂執行田野調查不出幾夜,我已習得漁市職員識別遊客的技巧,鞋子是最佳指標:批買者穿著半筒雨鞋。(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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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糶手貢丸嘲笑前來監督銷售情況的船長,「幹,穿什麼拖鞋啦」。漁獲運來時,和冰塊與海水存放在冰箱或保麗龍箱,理貨時打開箱子倒出,滿地冰水,又濕又滑。上工的人如果沒有雨鞋為裝備,顧慮安全會讓行動放緩,沒注意則容易滑倒。
船長是漁行的供貨商,在交易現場只需動嘴、動眼,拖鞋自然能成他的選擇。七十歲的老船長巴一下四十歲貢丸的頭,悠悠走入漁行,老闆拿出一張塑膠椅,示意他坐下,問他要不要茶。
剛被巴頭的貢丸,回過神繼續留心來往的群眾。不論是否身著雨鞋,都可能是他的客人。
並不是我足夠聰明,而是遊客無遮掩身分的意圖:兩百公尺的街道上走走停停,手機在手,或拍或直播,也有持相機,或是劇組節目,也有研究者前來尋寶,帶回少見漁獲做影像記錄。反觀前來批貨的生意人類型單一,衣著日常,眼神銳利,孤身隻影。
對遊客到訪有不同意見的,是只被允許半夜時現身崁仔頂周遭的三輪車司機,遊客不了解市場的行路規矩,自然也常「妨礙」交通。白天時孝一路是兩車道寬,晚上時漁獲擺到街邊,通行空間只剩三到四公尺。對司機來說,少留意路況的遊客,恐釀成車禍。「閃!閃!閃!」司機多叫一聲,就能減免人車打架的發生。一旁的糶手見縫插針,對著空氣教育起遊客,「他們要做生意。要讓路啦。」
配備鷹眼的糶手說,人都是客
到漁市一遊的遊客,未必只是感受熱鬧的氛圍,也有意圖增添餐桌豐富的,他們聽聞或曉得崁仔頂漁獲之鮮、價格之平實,於是前來尋寶。遊客的採購特色是少量,大多只認得橘色系家族的鮭魚和龍蝦。他們到現流仔攤位,發現未曾打過照面的生物,好奇地探頭探腦,也對糶手的喊價方式感到新奇。
忙著喊價競標的糶手,沒有漏掉跟前的遊客。他們因為看不懂、聽不明競標規則,加上對漁獲的陌生,無能加入戰局。想買東西的他們,會拋出問題,「這是什麼魚」。貢丸不論三七二十一,都會說這好吃。認為價格可負擔的遊客,通常會買單。
有時市場不討喜的漁獲,因此難得不落為家寵的食物(貓咪嚴正抗議?!),對漁行來說,能換取金錢,在好不過。由於遊客大多是一次性買家,漁行省去經營關係的氣力,促成交易遂成唯一要事。
如果有遊客表示糶手冷漠凶悍,那也是有原因的:識魚和價格是漁市的共通語言,沒配備這兩項資訊,不利於溝通。常有遊客按壓魚體,感受魚肉的彈性,確認魚是否足夠新鮮,不過此舉卻可能加快魚體腐敗,漁行甚至因此承擔壓這一下的掉價。糶手不得不出言教育,「不要壓,用看就好」。要辨識魚是否新鮮,比你想得更容易,只要確認兩個特徵:小心拿起整尾,看是否和球棒一樣僵直,以及富有光澤的體表。
確認過眼神:目色之道
崁仔頂的競標是以眼神出價,「目色」(ba̍k sik,眼觀四面的能力)因此是糶手的必備技能。首先,要能分辨圍聚眼前的人是遊客還是買家。路過的遊客不免出於好奇,盯著全場聲音最響的糶手,而糶手只能忽視,盤點真正加入戰局的買家。糶手每接收一個潛在買家的眼神,便會喊出向上漲五元或十元的價格。相同的數字喊了三回,如未收到示意目光,即是磅秤檯上貨品的最終售價。
崁仔頂的價格單位與眾批發市場不同,是以臺斤計。每做成一筆交易,糶手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搓開塑膠袋的縫隙,撤下一張磅秤前的塑膠袋,右手托起成交的漁獲籃,流利地將魚倒入塑膠袋的空隙。一箭步向前,側身繞開磅秤,將魚貨放在成交者的跟前,同時將磅秤指的數字,說給左手邊的會計。會計搖動筆桿,錄下魚種、單位價格、重量,按了下計算機,得出一個數字後,百位以下全進位,再報給買家。買家掏出現金,收下會計的找錢,拎起跟前的魚貨,繼續尋覓下一個戰利品。
每夜的兩點到五點,買家周旋於漁行之間,眼睛追著心之所向,等待漁獲登上糶手的磅秤,接著用眼神示意,為牠投下一票。對糶手示意的眼神,是一眼瞬間,出價過程只有買家和糶手清楚,微乎其微的動作,競爭對手無從得知。
運籌帷幄的漁行好朋友
夜裡的燈打得火亮,我能清楚看見每位競標者的面孔,但他們投放的出價訊息,卻不是我能掌握的。糶手喊價時,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確認每一雙眼神,還能邊和老客戶一言一語,閒話市場動態。
有一種老客戶,過了三、四點,依舊不疾不徐。「你吃飽沒?我剛去廟前吃碗麵」。漁行好朋友沒和其他買家來回奔走,反倒關心起我的肚子。有一天的四點,我們真的出發享用一桌小吃,他和漁行老闆沒等我吃完,說要先回店裡,離去時又留給我更多菜。
這是難得的悠哉。天氣與海象變化多端,漁船每天捕獲的漁獲品種、數量及品質皆不同,一般的買家兩點開始到處觀望,盤算今夜的購物清單,而另外一些談笑風生的買家,和漁行有好的交情,人還未抵市場,早就在通訊軟體上訂了一批。
交情的建立,是緣分,也是實力。這些好朋友是漁行老闆口中「義氣相挺」的兄弟。老闆留了好貨給他們,但價格未必有交情折扣;漁船捕的貨不美,或是市場的滯銷品,他們偶爾會用新台幣下架,好維持所謂的「兄弟情誼」。市場終歸是在商言商,是日積月累的誠信與義氣,才能織就少見的情誼。
拍賣之道:餵養無數家庭、滿足眾人口腹
凍藏設備是一般的漁市場基礎設施,從幾間雜貨行轉型為鮮魚販售後,有了人氣的崁仔頂,吸引商人遷入商業大樓設攤,在街道上形成了午夜限定的批發魚市場,商業用的店面原先並無配備凍藏設備。店家如有冷凍需求,會自行到大樓外租借,也有的是日後添購。
有趣的是,販售現流仔的漁行,幾乎不存在凍藏設備的煩惱。漁行多虧有稱職的糶手,出於精準的拍賣策略,當天的進貨幾乎當夜賣出。當今的捕獲量相較過去一、二十年要少得多,遽聞少了三分之二,漁行總是信誓旦旦,沒有賣不完的魚,畢竟以前的量再多,也都能為牠們找到買家。
不過我也有撞見運氣不佳的時候,有時剩下少數幾尾,有時剩下的量是好幾箱。少數幾尾的情況比較容易處理。如果是品種低廉或者品質低劣而賣不出,老闆會分送給現場的員工、朋友;相反地,如果多冷藏一天仍有賺頭,那麼會再次放回打冰與海水的冰箱裡。如果賣不完的量多,而且品質差,老闆會和供貨者抱怨,要他們留意捕撈的技法、保鮮的方式,避免拖累漁獲的價格。老闆判斷這些漁獲終究不可能賣掉,因此要他們想辦法載回處理。
漁市裡的海鮮,不但滿足消費者的食欲,也餵養了無數的家庭。這些漁市工作者犧牲睡眠,接力在漁船捕撈之後,趕在我們用餐之前,我們才能在餐桌上,與新鮮的海鮮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