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遊程是朋友小胖規劃的。他有個常掛嘴上的心願:不管是鄉下人還是都市人,鄉下都是他們行旅的選項。
鄉下會是行旅的選項嗎?
這次的元宵行旅,範圍是八掌溪流域。他說。
以河流範疇作為思考,不是我的慣常。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九零年代台北生物,習以捷運站為座標,如果是沒有捷運的邊陲地帶,那幾乎不會是朋友之間的聚會選項。
在台北以外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山啊,河啊,廟啊,街道啊,是鄉下地區的溝通語言。我只能仰賴google map,定位不準時,還得借助當地人的地理資訊。
我總是欽羨他們與地景關係之緊密,於是說得出在哪座廟口前左轉,過了之後再經過三柱紅綠燈就會看到7-11這類精準的表達。他們像極了舊時的計程車司機,那時還未有google map,但沒有到不了的地方。
在台北的生活超出二十年,可我還未熟悉這座城。在城裡的時間,我也會用腳步或機車取代捷運,探訪未曾到過的點。是城是鄉?是山是海?是台灣是他國?哪裡適合旅行?我總覺得遍地有樂趣。
一個地方因為在其上生活的人們、動植物、或者原先獨特的地貌條件,塑造了它的與眾不同。地方好似人。人與人之間的個性差異,可能扁平,也可能劇烈起伏──地方也是一樣。
以我輩熟悉的咖啡廳來說,台北的店家各式各色,但依稀感受出裏頭的潮流感,可能反應在餐點或空間上;基隆的傳統店家,使用賽風壺煮咖啡,啜飲一口時,還能瞥見隔壁桌大嗑自備的花生;嘉義市的咖啡廳多強調老宅風格。從咖啡廳的差異,大致能透出一座城的文化底蘊。
話題不小心拉遠了。這次跟了元宵團,其實是想感受如今台北少有的元宵氛圍。
GO!來個有別於冬至的元宵吧
我於是在需補班的元宵週末,告假搭上胖卡列車,帶著即將被淘汰的安全帽和毛巾。據說這些是參與鹽水蜂炮的基本配備(後來遇見的鹽水人提醒,還要帶上厚的棉製大衣)。一邊準備一邊想像,旅程結束回台北時,應該鼻青臉腫頭髮炸毛,或許沒人認得。
後來回到台北,還是一臉本色。這次的元宵行程不若計畫,後來的我們沉浸在廢棄醫院的unplugged,來不及到鹽水卡位,就近在圓山宮玩了擲砲台。
我少有元宵節的回憶,如有,千篇一律是與不同人吃湯圓(還不是元宵XD)。或者,是幼時排隊得來的童玩。猶記得小小的我跟著里民辦事處的人龍移動,排到我時,遞出小小的手,接過塑膠製的生肖燈。有幾年,接過的是塑膠片,把平面摺成立體,在此中獲得趣味。又過幾年,不再加入隊伍,活動也可能不復再。
久聞鄉村地區的元宵,各有各的熱鬧。看到朋友在臉書發布遊程,邀有緣人同樂,享受鄉下的樂趣時,我便高舉雙手:「加一」。
當天集了三部車,有從台北發出的「加一」,也有隔壁的台南、更遠點的台東。
追本溯源:什麼是在地?著時?
對即將到來的事,抱持同樣的興致,拉近這團互不相識的心。一路上吃吃喝喝,也追本溯源,踏進農(洲南鹽場)漁(邱家兄弟)產地,向職人學習他們的生產哲理,讓實踐數年的智慧結晶,與我們的腦神經纏繞。
第一站拜訪
邱家兄弟的邱經堯大哥。邱大哥是嘉義布袋的水產養殖業者,生產生態級無毒的水產品。他說起自己的養殖理念,是與眾生命跳恰恰,經營合適二十多種魚類的覓食生態,在對的時間收成,是謂既「在地」又「著時」(tio̍h sî)。
在地與當季是近期的大熱門,但我沒細想過定義。邱大哥說,眾所皆知當令的物產絕對美味,道理在於物的成熟,套用在魚類即是性成熟時,它活力最盛、身強體壯的階段(但要避開牠們的繁殖期間,一方面是讓牠們得以傳宗接代,另一方面是牠們將養分提供給下一代,因此不若平常美味)。
那麼,在地何以和美味掛勾?邱大哥再次從生物的角度出發,表示多數的生物有一定的活動範圍,這個範圍供它飲食無虞、成長過日。我想人也是這樣吧。你對哪個地方有歸屬感,未必是身分證上的出生地,但這個地方澆灌你、養分你,不自覺產生認同感,成為你的生命座標。
雖然住在魚塭的生物某程度被安排了生活,但邱大哥不使用雞尾酒療法(用藥)或健康養生法(益生菌),除了植樹擋北風、水車供氧與餵食外,餘下環境條件猶由老天決定,魚受惠於環境恩澤而成熟飽滿。邱大哥的思考著實打破我對「食在地」的認知,對於會移動的生物來說,在地並不是一個點、一個地理名詞,而是難以界定的三維空間,端視它的生活範圍而定。
養殖水產最為人詬病的是臭土味。有時魚類貪玩下到塭底,惹了一身土味,我問邱大哥,養殖過程要怎麼避免魚殘留土味?他請我扳開並湊鼻聞一塊塭旁的土,再請我下到塭底(當時已收成在曬池),扳開另一塊土比較氣味。
我很努力地聞,但實在嗅不出第一塊土的味道──簡直像在吸空氣──而塭底的土因水氣未散,聞得到一些泥味,但估計水氣散去後也和塭旁的土味一致。邱大哥說,臭土味和魚塭裡的藍綠藻、有機質、飼料過多,酸化導致的腐敗氣味有關,如果顧好魚塭的環境,土不會有氣味。光從魚塭用土的分析,就能為魚的品質把關。
三「味」一體解讀物產:知味、品味、玩味
距離邱家兄弟不遠,同樣位於嘉義布袋的
洲南鹽場,是我們農漁見習的第二站。臨海且地勢平坦的優勢,西部曾盛行曬鹽產業,但多雨且人力成本高,我國的曬鹽產業漸失競爭力。台鹽於2002年關閉所有曬鹽場,進口原料混製成精鹽。
1824年開業的洲南原址則在2001年廢曬,直到布袋嘴文化協會認養鹽田後,2008年才又恢復運作。如今,洲南的日曬鹽廣獲消費者、知名餐飲業者、米其林主廚的喜愛。曬鹽產業可說是捲土重來,以蘊含文化底蘊的精品農產姿態華麗轉身。
這些通通都是洲南好朋友,應該有更多還沒更新上去,但這些就戰功彪炳(?)了
為我們解說的蔡炅樵大哥,請我們觀察鹵水的顏色。粉色的鹵水中,生活著含有類胡蘿蔔素及葉黃素的杜莎藻。我們用手沾體驗池中的鹵水,在空中等待五分鐘後,手上的鹽開始浮出。舔一口手上的鹽,不同於家常的精鹽,杜莎藻帶來的風味,讓氯化鈉增添海藻胺基酸的甘甜,咬下結晶還有清脆的聲音。(延伸閱讀:
不過是鹽?欣賞鹽巴的正確方式)
天色漸暗,在空曠的鹽田受北風久了,可以脫下鞋,將腳泡入鹵水。高鹽度的液體,還有白日時陽光照拂的餘溫。越夜越冷,我們躲進洲南小舖。與鹽的重新認識,進而品味與玩趣,讓我們好奇洲南除了日曬鹽,還出了哪些商品。
嘉義知名的福義軒、林聰明砂鍋魚頭,都有與洲南合作的品項。我們在之中挑選,彷彿擁有它們,能讓前輩的想法「有形地」陪伴我們更長的時間,也彷彿能透過飲食,吸收物質上、思考上的養分。
我選擇的是黑豆醬油。過去因受到原型食物的風尚影響,我對醬料只有覆味的刻板印象,忽略它可以為一道料理,增加不同的風味層次,有提味的效果。有了幾次受到法國fine fining影響的臺灣料理的經驗,扭轉我對醬的看法。
醬汁(多是以肉和蔬菜熬成的汁,和東亞的釀造醬文化,有著不同的料理哲學)是法式料理不可或缺的靈魂,這些各色液體,單吃即美味,佐醬是另一趣味,與盤中物的味道交織,齒間迸發的滋味層次能讓人留下深刻印象。
拎著給自己的禮物,我想能豐富對醬油滋味的認識。這罐黑豆醬油的原料純粹,僅有水、臺灣黑豆、此次拜訪的洲南鹽場之海鹽、本土砂糖。我想起當天晚上到月実用餐,料理長拿出一瓶白醬油,釀造用鹽是德博若有機湖鹽。鹽入醬油釀造有防腐及熟成之效,我好奇不同類型的鹽以及使用的量如何塑造醬的滋味。
在廢棄醫院辦一場unplugged:城鄉無別的休憩時光
我們的遊程還來到廢墟,但不是探險。我膽子小。朋友在廢棄近30年的醫療空間,辦一場unplugged,提供放鬆的時空,舒緩城里鄉鄰的疲憊。
你是否感到疑惑,廢棄醫院聽起來鬼影幢幢?其實這座凍結的空間只有兩層樓,不若恐怖片中,到處是紅血四濺的醫療廢棄物。聖家貧民醫院只是明顯的斑駁,磨石子地板、紅色塑膠樓梯扶手、木造櫥櫃、豬鼻子插座,暖色調的家居元素,溫暖又熟悉。
聖家貧民醫院的建立出自神父葉由根和修士晁金名。他們選擇鹿草作為傳教基地,並在緊鄰天主堂的空間,蓋建聖家醫院與育英幼稚園,為在地居民提供免費的醫療能量與初階的教育資源。然而,社會越趨富裕以及健保保障,醫療需求靠向大醫院,天主教會後期也無力聘請醫師看診。醫院於1996年關閉,總共提供35年的醫療服務,育幼院則因人口外流與少子化問題難以收支平衡,2012年也終止服務。
目前天主教會的空間活化,由關愛故鄉公共服務協會常務理事蕭英偉發起,他企盼恢復或展示教會過去的集會、教育與醫療功能。聚集的志工正在整頓這區廢棄30年的空間。小胖在廢棄醫院的二樓露臺辦起unplugged,邀請
蕭福德、
(非人物種)阿顯、
烏魚子阿亨、
安娜與
李澧,四組跨樂風、跨世代的音樂表演。經費是他自掏腰包以及社群鄰里的支援,場佈與場復則是由我們這群出遊團協力。
在二樓露臺,聽蕭福德老師演唱,背景的牌坊是教會建築
為什麼年輕人總往都市靠攏?當代人強調工作生活平衡,這個概念對省吃儉用營生的人來說,是不存在的。鄉下於是給人百廢待興的社會機能,全年無休的農務生活之印象。反過來,也有青年將改變的心願寄寓行動,主動打造欲求的生活模樣,而非交給外部的雜音來指揮。
這裡是不分都市、鄉下的遊憩所在,打開耳朵,樂音燙平生活的皺褶。小胖希望讓更多的生活感,走進農人總專注在農務的日子裡,而鄉下的趣味也能消解都市人的疲憊。他的做法則讓我思考,許多地方的自籌活動,要怎麼讓它留在地方自治,而不是政府學的一部份。
除了在串流平台聽過非人物種的歌以外,蕭福德先生的歌曲以及另外兩位新團的音樂,是我的初體驗。跨世代的演出自然吸引到跨世代的樂眾,我們前一天拜訪的洲南蔡大哥也在場,眾人在野餐墊上享受音樂與環境營造的氛圍,啜飲隔壁
幕後咖啡的特調與甜品,身心搖擺。(延伸閱讀:
鄉村光影之下——鹿草幕後咖啡)
屬於當代的「地方」
音樂會結束後,我們收拾環境,在兩分鐘步行距離外的羊肉店晚餐,再閒晃到十分鐘外的圓山宮,加入一整天最有「元宵」氛圍的行程:放火馬、擲炮台。
我們抵達時,活動已開始。砲聲隆隆,火馬在烈火中漸成灰燼。事後查資料,是清代時引進的除疫儀式,為鄉親祈福、消災解厄。
擲炮台是人人可參與的活動,購買主辦單位認可的安全炮竹,點燃後控制肌肉,將它往兩層樓高的空中擲,點燃砲台裡的爆竹,砲台爆破落地,該人獲得好運和獎品。擲炮台不僅要臂力夠,還要算好角度,將手上的爆竹送入砲台口。炮台是紙糊的,掛在兩層高的鐵桿上,隨風而旋。
光要讓爆竹接近砲台口就很困難,我們沒人打下一顆。我丟了幾顆,連一層樓的高度都擲不出,乾脆欣賞鹿草人的好功夫。鹿草人的控球不同凡響,只要砲台拉的低一點,或者風稍弱,裝置不過幾秒就被引爆。擲炮台的大多是生理男性,不分年紀,其中壯年最有競爭意識,大概是他們臂力夠,又有經驗,具有比拚資格。
放火馬和擲炮台是屬於鹿草人的歷史,他們把它搬上前台,我因此與之相遇。生活在現在的我,大致能理解過去因為瘟疫盛行,產生這類祈福消災的活動。生命中的兩大祝願──身體健康、生活順遂,當代人大多將前者交付給醫療照護,或訴諸良好的飲食和運康習慣,關於後者,我們用不斷的努力,蓋去順或不順的雜音。
我參加過一些不同地方的小旅行或活動,為了凸顯地方的紋理,文史通常是當中的重頭戲。但我時常在想,對於一個與某地沒有太多生命連結的遊客而言,這種方式能使他一瞬長出對旅遊「景點」的熱情,並讓他流連忘返嗎?畢竟這些出遊,都是帶著想放鬆的心情出發,比不上對美食、美景的喜好。
我們的元宵團是不可能再複製的,點與點之間是情誼編織的網,遊程因之而成。這樣的旅行,讓我們與地方、以及當中的人的關係更加綿密。現在回想起來,這是為什麼和阿德討論午餐幫大家採購什麼時,我不是優先上網google,而是提議先去幕後咖啡問九龍。
第二天早餐在鹽水市場裡的羊肉店,現學現賣與蕭蕭交換好吃的虱目魚豆簽羹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