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氣勢論、觀測學的完成
在1960年代初期,司馬翎就已經完成了許多探勘式的現代化武俠,比如《帝疆爭雄記》(1963)寫出了虛構武林史、高手排行榜與無有來歷的局外人,《劍海鷹揚》(1966)則是以武學逼近人無盡的可能性以及愛的困難,《檀車俠影》(1968)的利己(正道)、利他(邪派)之分和臥底間諜的多層描敘等等。問世於1964年的《飲馬黃河》亦同樣是司馬翎的傑作之一。
認真說來,司馬翎的文筆語句,如今看來真不能說是好的,有時過於口語白話,而且是平庸無趣的那種,有時又過度雕琢、講究古典、賣弄聰明,在語言文字上的掌握,缺乏完整性的調和,那就像是在同一餐裡一口嗑小吃攤的滷肉飯,下一口卻是吞嚥著無菜單日本握壽司,不免讓人出戲。但在小說主題、概念,以及人物設計、特質和心理描寫,還有武學發明上的成就,司馬翎武俠應當可以說是空前絕後吧。
不過,《飲馬黃河》的書名也實在跟情節無甚相關,比較是主人翁朱宗潛作為一代大俠君臨武林的宣告,此意象僅只出現在書的結尾,象徵他猶如黃河般浩大、聲名永垂不朽云云。唯書名某種程度上也展現出朱宗潛的生猛氣勢──而氣勢論當然是《飲馬黃河》在武俠史上最具貢獻的發明之一。此書名多年後我們在黃易《大劍師傳奇》(1992)的卷五《仙河飲馬》也可看出傳承脈絡。其實黃易小說名多數跟司馬翎作品暗有連結,而黃易筆下的心靈、意志之術還有對決時的氣勢、機先論,也同樣源自司馬翎武俠。
朱宗潛的武功、智慧、個性與和行事風格,很容易聯想到日後黃易許多作品的主人翁,如《破碎虛空》(1988)的傳鷹、《覆雨翻雲》(1992)的韓柏、《大唐雙龍傳》(1996)寇仲、《盛唐三部曲》(2012)的龍鷹等等,做事果敢、意志堅定、信念強大等等特質都如出一轍。當然了,黃易筆下的邪派、黑幫高手,也大多繼承司馬翎的人物路線,比如《飲馬黃河》的冰宮聖母、冰宮雪女,不就像是《大唐雙龍傳》陰后祝玉妍、婠婠師徒嗎?至於狡獪多變的沈千機,也以原型的姿態不斷還魂於黃易作品,如《尋秦記》(1994)管中邪、信陵君和郭開,《覆雨翻雲》的乾羅、楞嚴,《大唐雙龍傳》的楊虛彥、趙德言等等,至於另一反派人物笑裡藏刀安順,則活脫脫是《大唐雙龍傳》的胖賈安隆。
且朱宗潛姓名也相當有意思,朱是明朝朱元璋之朱,宗代表宗家,但最後一個字是潛,即指他是潛伏的宗族之後,換句話說,這可是一頭潛龍,將來飛天不在話下。單單是朱宗潛之名,便隱喻著他從廟堂放逐到江湖,失意於朝廷血鬥,但卻會在武林成就另一番大事業,變為絕代之人。此外,朱宗潛在小說裡逐一解開狼人、黑龍寨、冰宮、東廠領導人的身分,以潛為名就顯得更有深度,彷若在說他能夠潛入每一個不為人知的祕密裡,翻雲覆雨翻江倒海呢。
氣勢之說在《飲馬黃河》獲得全面性的發揮,此書堪稱司馬翎武學論的底定之作,注入了哲學、玄學、心理學的養分,成就了其最輝煌的武道時刻。在李小龍截拳道(1967)豎立了現代新武術哲學之前,司馬翎其實也以武俠小說的形式進行性質相近的探討與建構。所謂氣勢並不是虛張聲勢,而是精神意志提升到最極限,完全發揮鬥志、攻心之道。
「要知朱宗潛這等氣勢,乃是從他堅強的信心,以及武功修為中,激發出刀劍的鋒芒殺氣,形成一種介乎精神及實質的力量。是以碰上這種殺氣威勢之人,除非是武功高強,而又極有修養之士,方能抗拒。如若是武功及修養皆無之人,說不定會心胆寒裂,當場送了性命。」、「晚輩的一身藝業,勉強可以稱得上與眾不同之處,便是意志堅毅,養成一種凌厲氣勢!但這股氣勢,碰到了武功高明,而又修養功深之士,仍然難收大效。因此,必須益以強烈的殺機才行。但這股殺機,如是從凶心惡性中發出,那只不過是暴戾之氣,非是上乘境界。唯有從俠義之心生出的殺機,方足以持久不衰,無物可攖其鋒。這俠義之心,便是抑強除暴,殲滅惡人之意。」、「高手相拚,所爭取的便是這主客之勢。那一方佔據了主攻之勢,即可發揮全身藝業,先來一輪猛攻。試想若然兩人本是旗鼓相當的敵手,一旦分出主客之形,攻守之勢,不用說就可斷定被動的一方危險百出。這等情況之下,稍有差池,登時身敗名裂,血濺當場。所以自古以來,不論是兩軍對壘,抑或是兩個人面對面交鋒,第一須講究的便是如何搶制機先,爭奪主攻之勢。」
以上數段,便可見得司馬翎匠心獨運地直指武學的核心──或者說獨門戰鬥方法論也無不可。總之,心靈有了縫隙,就等於武功有了破綻,這也是司馬翎武學的最精髓設計與奇妙之處。
例如朱宗潛與甄虛無一戰,朱宗潛不惜以傷臂之痛,抵禦冰宮聖母的攝心大法,且佐以陰極針刺穴,激發潛能,再經由層層布局,如令畢玄通迎戰金羅尊者,讓甄虛無分神想自己沒有退路,且在那之前又傳音請金羅尊者將紫晶銅牌給予法音,助其擺脫了冰宮的陰魔攻心之術,在朱、甄劇戰重要關頭發聲,使甄虛無徹底動搖,種種凡此。
不僅是鬥武,就連鬥智亦都採用了氣勢決定論,比如朱宗潛和沈千機談判交涉火熊膽,就利用了一旁眾人的壓力,讓沈千機不敢過於討價還價。本作中,另一角色歐陽謙的家傳絕學名之為:觀測,亦即能夠藉由蛛絲馬跡就找到事物全貌。唯與其說那是歐陽家學,反倒更像是朱宗潛的絕學,他總能夠藉由對些微動靜的觀察,獲得對決致勝的關鍵。
觀測無疑亦是司馬翎作品的重點,從事件到決鬥乃至於情愛、人性等等,打造出裡裡外外都契合無比的世界觀。多年以後,黃易在《盛唐三部曲》對主角龍鷹賦予了最會利用現場環境攻防的定位,或可說是司馬翎觀測學的終極版。
▉以女性為主體的武林之道
《飲馬黃河》中武學、藥毒的奇想也是諸多天外,譬如康神農本事之大,號稱可調出讓女人青春永駐的奇藥。其徒沈千機則是煉出一種腐屍毒藥,服過之人,除非被劈成兩截,否則只要全屍尚在,亦能救活,只是會變成無腦行屍,任憑指揮,且能將毒置放於衣物上藉此傳播,令千人中毒等等。黑龍寨的老五井溫則是練了「將一種繪畫時用筆之法融化在劍法之中,共有七招之多。我曾經觀賞過這七招出自米家潑墨法劍招,果然有烟雲變滅生意無窮之妙。」
武功絕藝與人的性格有關,此所以司馬翎藉由佟長白之口講:「……每一門武功都有與眾不同的特點,假如性格稟賦不合式,練一輩子也休想有成就……」。司馬翎武學裡也溶入了生剋之理,如「朱宗潛如若不是改走剛猛搶功的路子,定要被他這幾招奇奧劍法罩住,非死即傷。原來大自然中萬事萬物皆有生剋之至理。╱武功之道更是如此,一旦自己的路數被對方所剋,其時縱然功力更為深厚,也會在束手縛腳之下遭遇傷亡之禍。」
冰宮雪女與佟長白之間的奇妙感應,不只是武功生剋,完全就是冰與火,就連心靈也是,佟長白只要一靠近雪女,無法抑制的殺機與怒意就會獲得短暫平息。雪女的心視神聽,在司馬翎設定裡屬於一種心靈透視之術,十丈半徑以內的聲響,都會轉換為聲響發生處的景象,換句話說是將聲音視覺化的奇功。雪女的冷劍也是異寶,有著教人難以行動的寒氣鋪天蓋地。還有聖母的十二玉鐲,蘊含九天妙籟(亦即能夠以聲音制敵攻防的神功)。
司馬翎亦擅長融合其他領域的元素,《飲馬黃河》最鮮明的例子就是狼人,此人物原是足可與武林三大異人(少林金羅尊者、武當啞仙韓昌、白衫客甄虛無)比肩的不世劍客,卻中了沈千機從康神農處得到一奇異毒藥:「這個藥方你想必猜到了,就是一種使人變為野獸的毒藥。由於其中用上一百副狼心熬製,所以狼性特強,每當月圓之夕,這個服藥之人全身長出狼毛,眼珠變綠,爪甲尖長,對月長嗥,又嗜殺飲血,完全失去人性。若然此方完全成功,則這個人定必是在月圓前後一連三個晚上失去人性。但大白天卻還是好好的,其餘的日子更是與常人無異。」
佟長白與卓蒙處境類似,只是前者練了沈千機傳授的武功,因而面癱,臉部肌肉僵硬如銅,心性暴躁,殺人為樂,最終將發狂至死,後者則是更進階地心神喪失、妖魔化為殺人狂。
我也就想起融合環球影業(Universal Studios)怪物電影老式的黑白懸疑風格的《暗夜狼人》(Werewolf by Night,2022),這是漫威(Marvel)有意圖於透過漫畫英雄改編電影去吸收、整合電影史(舉凡各種藝術、商業電影乃至於電視劇)的優秀嘗試之一。司馬翎不也是以孤自之力在做相同的事嗎?而卓蒙的被迫黑化,帶著極大的悲劇感──後來樓蘭未《光明行》(2018)開卷出現、因練功走火入魔變為強暴犯的唐魯恭,亦可算是《飲馬黃河》狼人的遺緒吧。
門派組織設定,同樣是司馬翎的強項,不管是正道人士聯合的龍門隊(也就是60年代的復仇者聯盟、正義聯盟),抑或邪派的黑龍寨(自殺突擊隊、雷霆特攻隊),還是異常神祕的冰宮,還有最後的東廠,司馬翎寫來似是輕鬆寫意,屢屢教人驚奇,如祝融派火器如閻王火之威猛,也教人聯想到後來溫瑞安小說常見的霹靂堂,還有滄海‧未知生《找死拳法》天崩地裂的炸藥。
而十分女權感的冰宮,尤其絕妙,以雪女為例,她與朱宗潛的互動,便充滿了女尊男卑的氣派──當然了,朱宗潛還是因為觀測的能力,得以反制雪女的氣焰。雖然難免有些制式感(反面的反面有時候確實太過刻板工整),但在陽剛感濃厚的武俠世界裡,女性群體作為主體、掌握主宰權的設定,依舊耀眼難擋。且也不僅僅是冰宮而已,朝廷東廠一方的春夢,意欲收服天下各派的豪氣,那不正是《笑傲江湖》(1967)的任盈盈、《倚天屠龍記》(1961)的趙敏嗎?
由此看來,這恐怕也是司馬翎的武俠聲量多年來始終乏人聞問的主因之一。實在是在60年代,他委實政治不正確到令人髮指了,怎麼可能女性智慧與力量能夠優於男性,甚至對男人大下指導棋?二十世紀武俠始終滿布著雄性激素,被陽剛味主宰,女流之輩即便上了檯面,也沒有道理在力量上與男性競爭,遑論居高臨下了。如果是一兩個特例也就算了,偏偏司馬翎武俠中有著太多對女性的正面肯定,經常藉由武俠去探勘女性的複雜身心狀態,非常不正統,幾乎要算是妖邪之道了。
且在司馬翎作品中總是有追求情慾自決的女性,冰宮聖母如此,《丹鳳針》(1967)女主人翁雲散花更是教人驚詫,司馬翎在小說中描述了她跟數名男性人物歡愛的場景,大膽破格。司馬翎以女性為主體的武林之道,並不合於時宜,甚或在當時可視為傷風破俗的代表。但我想以《龍門客棧》(1967)、《俠女》(1971)拍出武俠陰柔魅力、女性可能的胡金銓,也許是司馬翎的同道中人。
而《飲馬黃河》最有意思的是,結尾處朱宗潛有兩條路給武瞻選:一是至死方休的決戰;二是退出江湖,武功盡失。野心極大的武瞻竟是選擇了後者,主人翁的情感毫無歸宿,反倒是作為反派的武瞻願為了春夢散盡武功。
這在武俠小說裡是一記雙重突破,首先是朱宗潛的情感絲毫不圓滿,完成的只有他的武藝功業,與雪女之情也同是無終,僅有一段絢爛往事可供追憶──在武俠小說裡,男主角沒有抱得美人歸可少見得很。其次是還有更重要的意義,亦即男人可以願意為了女人放棄一身技藝,而不是純粹陽剛性的追求、至死方休的爭鬥,反倒是情感上的追求優先於地位成就。司馬翎的創見與前衛,委實令我咋舌。
▉心靈功夫vs心靈禁制
制約與反制約是《飲馬黃河》主要的核心,司馬翎從裡到外都完整地講述著關於限制與自由的種種辯證,萬分精彩,從失去人性的狼人──冷面劍客卓蒙以強大意志力,抑制了狼性,但終究有難以受控之時。而卓蒙之徒朱宗潛因此也遇到了一個道德難題,究竟他是該站在大義的旗幟,緝捕狼人?還是要守護師徒私情,不背不棄?
更不用說冰宮的心神禁制之術,甄虛無竟可控制另外兩大異人金羅尊者、啞仙韓昌──當然了她也得付出多年時光,好牢牢掌握絕頂高手的心智,而延緩了大舉入侵中原武林的壯舉。白衫客甄虛無(真虛無,這名字諭示了她的野心到頭來是虛無一場,同時也是暗指她以虛無控制人心的手法),也就是冰宮聖母,我也忍不住要聯想到古龍《楚留香傳奇》(1967)的石觀音與天水宮水母陰姬,抑或梁羽生《白髮魔女傳》(1957)的練霓裳,全都是很強烈的女性形象。
且不只冰宮聖母有此能耐,春夢小姐這邊也有迷魂大法,其雪白手臂也練有一種魅惑人心的奇藝,足以讓人永生著魔受控。換句話說,《飲馬黃河》裡,站在主角對立面的沈千機、聖母、春夢,全都握有人心迷亂的禁制技法。而朱宗潛則是必須不斷精進自身的意志力──意志終歸是氣勢的根底,當他的意志千錘百鍊後,氣勢也就愈發強大無倫。
以是,意志的喪失與鍛鍊,變成此書最重要的部分,《飲馬黃河》中,樹立了司馬翎武俠最鮮明的主題,亦即心靈功夫的修練,關於控制與反控制的種種面向,描繪得再好不過。
而配角呂鈞說的「平生精研迷人心智之道,是以對於世上每種人的心理、情感等,都極有心得。」這看起來就像是司馬翎的夫子自道,在他最好的作品裡確實都從各個層面對人的心智進行多樣性探索與剖析。
至於康神農以陰極針治癒了朱宗潛的一段:「……使他本來已十分堅毅的意志變得更是無懈可擊。換句話說,他心靈中有過創傷,倘若碰上極厲害的對手,又煉過堅心忍性之術,假如沈千機就是這種對手了。他們一旦拚鬥起來,到了最後關頭,沈千機可能窺破他心靈中的創痕,加以利用而將他擊敗。老夫已施術替他縫好創傷,減少一個失敗的可能性。」
司馬翎的人性觀想,真是方方面面地圍合起來,自成一個新世界,想像力之精奇,出於意表,連心靈創傷都能縫補。從他的武學體系來看,又是再合理不過,不是胡亂天馬行空,而是有的放矢,具備著明確意圖。
此外,小說裡朱宗潛對佟長白如是說:「……我不是大量屠殺惡人的材料,而你卻不管對方該不該死,都下得手,照理說你這種人在世上有害無益,但如今我卻忽然發現事實並非如此的絕對。假如我查出一批該殺的人,便可以請你去執行,以這種最後手段阻止他們為惡作孽,因此只要把你的才能用到正當的情勢之中,你便能對世人有所貢獻了。」
這是反派人物的正道用法,而正邪善惡對錯並不總是一致、永恆靜止不變的。答案或真相都不會永遠固定只有一種,不會是絕對的。司馬翎作品中超然於意識形態之外的高度,也在此顯露無遺。
臺灣詩皇羅智成〈齊天大聖〉寫「對永恆──永恆的靜止──╱永恆靜止的歷史。╱付不出敬意。」、「我太尊敬我的敬意╱太虔誠了╱付不出敬意。」我想,司馬翎對人性有著最大的敬意,所以很少妄斷什麼才是正確吧,也反抗著永恆靜止,這也是他極為吸引我的部分。於我而言,以武俠探究天人之道、宇宙無敵、思維龐大人心的司馬翎,毫無疑問就是武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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