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2/10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思考更有趣的未來:《政治哲學的12堂Podcast》

  政治哲學乍聽令人感到卻步,前者在台灣是無意義口水戰循環不已的抹黑澄清,後者則是大學選修課可能會聽到睡著還被當掉的課程名稱,兩者合一,負負大概不會得正。然一如書名所言,本書改寫自作者的因英國疫情爆發而在家錄製的Podcast,內容並不過份艱澀,且對初學者很友善地將每個議題和該領域的重要思想家結合,更能清楚掌握每種議題在各個時代的接受與反駁。  
《政治哲學的12堂Podcast》/Runciman, David著/陳禹仲譯/臺灣商務出版
《政治哲學的12堂Podcast》/Runciman, David著/陳禹仲譯/臺灣商務出版
  用更白話一點的方式表示,可以把政治哲學拆解成在政治領域中的哲學思考,就像譯者陳禹仲在前言所提及的「思考政治時分別認為什麼樣的問題,才是政治的真正核心問題」,換句話說,當你想到政治兩個字的時候,你最先浮現的圖景或詰問是什麼?對於大衛‧朗西曼(David Runciman)這本書而言,那是兩個潛藏未言的副標題:「現代政治從國家的誕生開始」、「民主政治的現代挑戰會是什麼?」我們從現代國家的原型─《利維坦》開始,途經性別、自由、民主、經濟與革命,去思考現代政治的威機與轉折在何處。

現代國家的雙面性

  本書契機來自於作者於疫情時被隔離於家中的經歷,除了多出時間做線上學習資源之外,另一個就是將政治觀念史與當代重要疫情經驗結合,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你現在被國家所強制規定坐在家中,國家的本質是什麼?為什麼被人民選出來的國家有權力將人民控管於家中?這個強制性雖然對很多人習焉不察,然對於作者而言,這卻是現代政治誕生的一個重要標誌:我們犧牲自身某些權利,去換取某種人造物所護佑之和平。
  儘管書名取自聖經中的巨大海怪會使人聯想到統治者的暴虐,然湯瑪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於1651年完稿的《利維坦》(Leviathan)更重要的概念來自於,它嘗試解決自古以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恐怖平衡。無論和平與否、有沒有取得平衡,兩方人數多寡,人類歷史總是會存在著統治者與被統治者,而這的確也是政治詞彙的核心─集體群體決策集體之事。而它們都在追求著某種假性穩定,意味著非此即彼的二元分立永遠存在著被對方併吞摧毀的隱憂:君主擔心人民起義反抗,人民擔心君主暴斂無道。凡事不是你的,就是我的。霍布斯的生命剛好和三十年宗教戰爭相重疊,或許曾經聽聞過戰場的荒唐與慘狀,他才能寫出「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Bellum omnium contra omnes)這種絕望而精準的句子。
  因為「人類有能力因為任何理由而爭鬥」,《利維坦》想要解決的正式這種不確定、不穩定,隨時有可能因為某些變化而陷入消耗與毀滅的自然狀態。書中提出的解決方法是讓兩者的界線消弭,自然狀態下的人民達成追求和平的十九條自然法,彼此確認和平及生命存續是我們都同意的價值後,推派出一位掌管權力的主權者去定義什麼是和平。它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個群體,重要的不是由誰來擔任或這個群體應該有什麼能力與特質,重點是有這個利維坦的存在。透過「盟誓約定」(Covenant)「彼此同意讓某個人來代表我們做出最終抉擇」,有點像是一群人決定玩遊戲,必須遵循某個唯一規則才能進行,盡管規則可能不盡公平,對身高較高或眼睛大的人有利,然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繼續進行這款名為「活著」的遊戲。
  自然缺陷顯而易見:比起英明君主的想像需求,人們更迫切需要的只是那個存有,有一個未必公正開明的掌權者,能夠在公共領域裡仲裁善惡。乍聽之下此種極權想像的先河有點危險,我們同意將自身權利分割給某個人造之物,並且在定奪眾人之事上有著絕對權威。但也正是此設計,將交相爭伐的人類脫離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泥淖,開啟了現代國家掌權者與代表一體兩面的重要設計:
「沒有人民的授權,你就沒辦法擁有主權者,但人民沒有權利反對主權者的權力,因為主權者也是最終的裁定者,他的決定代表了人民。」(頁40)
  雖然有點望文生義,用比較荒謬一點的角度來說,利維坦確實是鄉民常說的「坦」,它吸收了人民對於自然狀態下的焦慮,將我們脆弱的生命從各人信任缺乏的爭戰中解放,恐懼自此被收攏在同一個大家都能看到的人造神祇裡,這便是霍布斯想要表達的意義──基於理性,我們創造出了一個第三方去替我們決策政治,儘管它最終所做出的決定未必是理性的。

美國,或者民主的兩個危機

  隨後的篇章便以霍布斯的《利維坦》為主軸,於各個時代與切入觀點去挑戰或補充它的論點。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的《為女權辯護》(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點名政治不會像動物園那般可以關在某個地點供人評論賞玩,政治如水般流動在人們的氣息與日夜之中,最顯著的例子就是男女之間不對等的權力關係;或者如法國思想家班傑明‧康斯坦(Benjamin Constant)的一篇演講稿,說明隸屬於現代的、不被他人干擾的消極自由,必須以古代集會式般的積極自由為基礎,否則我們所論及的自由在政治意義上便會偏廢一方,承其所言之弔詭:「如果我們只是過著消極自由的生活,積極自由的擁護者最終會捉住我們,進而迫使我們自由。」(頁113)
  然而在這些討論之中,有個重要軸線將各個篇章串起,那便是促成現代國家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亦即民主,更精確一點說,是思索民主對於現代國家的意義:民主在現代能不能夠擴展國家的可能性?或者它只是拖垮巨船前進的沼澤之地?提及民主,我們或許最先會想起古典政治發源地──雅典的抽籤制度,於能力之前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機會決策公共事務。可這也造成了19世紀以來對於民主的抨擊,年輕人、有錢人、受教育者、男性,害怕將權柄交給光譜另一端的老人、窮人、無知者及女性,總有人害怕被劣於自己的人統治,因而「多數決就是好選擇」成為一則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在此章節,作者援引了艾列希‧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的《論美國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這位年輕的法國貴族當時到美國,去觀察這個「巨大的民主實驗場」會有怎樣的政治風貌。比起國家犬牙交錯、相鄰緊密的歐洲來說,當時的美國仍是拓荒精神當道,擁有廣袤土地的餘裕去開啟新的國家模式,於歷史層面,美國亦沒有傳統歷史階層的負累,變動與革新較不會被既得利益者掣肘。當托克維爾遠渡大西洋來到美國時,他觀察到美國社會的兩個面向,一是其表面的翻騰洶湧、熱鬧吵雜、喧嘩奔放,整個世界像剛綻芽萌發的花海;然其內在卻有股宗教式的沉浸,人們信任民主的方式一如崇敬神意,相信他們的選擇不會有錯,民主會帶領群眾達到政治上的應許之地。
  而這正好就是托克維爾看見的兩個民主危機:民粹與盲從。關於前者,它形容美國的選舉像是一陣潮水,你會在某個時間階段看到大量的標語、看板、宣言,攻伐還有一大坨不一定會實現的承諾(臺灣讀者會心一笑),民主成為販賣選票的副產品,必須要想辦法將它包裝好賣給數量最多的族群,一旦嗷嗷待哺的人群沒有吃得他們應該獲得的餌料,他們便會出來喧嘩怒吼,質疑民主不就應該是照顧多數人的權益嗎?當然,每個族群都有宣稱自己的多數人的權利;反觀客觀來說真正沉默不發聲的大多數則陷入另一種困境,多數決是易於入口的糖衣,它可以分攤許多政治責任,讓參與者感到安全與信賴,久而久之,人們會被這個自己以外的數字牽著走,餘下所做的只剩相信。一如作者所言「多數人不一定會失控,但很可能會失去想像力。」(頁137),我們走向一條最安全,卻可能是最無趣的路。
  回過頭來看,19世紀的托克維爾時空旅人似的呼籲,混亂或死寂成為當代民主的兩條死路,我們或多或少都曾在臺灣體驗過。隨著新自由主義的發展,現代個人化約成浪潮中各自孤立的沙洲,現代人擁有獨立的工作領域、休勤時數、娛樂選擇、飲食愛好,甚至是幾乎不相重合的世界觀,隔著激流彼此相望,以數個月為單位更新朋友的狀況,限時動態就是那個你瞇著眼,去窺視他人生命的小孔。在此前提下,政治不外乎兩種變體,要嘛在自我相似的同溫層不斷增生覆疊,眼上掛著厚厚一層無法消散的藍綠濾鏡;要嘛選擇忽略政治,因為你的日常生活讓你沒辦法選擇關注,如霍布斯所說的,把權利丟到名為政治的盒子裡鎖起來積累灰塵。
  臺灣的確是國際上自由民主的戰略防線,但認真說起來,我們有時候並不真正思索過民主的意義,那當然絕對不只投票日當天、那張可以蓋下各種候選人的一方紙票。以我的經驗而論,民主在臺灣的困境是「兩種選票間的困境」,剛好都可以在網路上看到一些特徵──第一種選票特別常出現在臉書留言欄,針對特定政黨大放厥詞,比起討論政策優劣得失,更常情緒性的反唇相譏,可以明確看出選票顏色的類型;第二種選票則寫出幾篇立論嚴謹、批點有道的社論,可能本身長期關注相關領域,投下的號碼是他深思熟慮過、最好的選擇。大多數群體應該都在這個上下限區間之中,我們對政治既不狂熱到喪失理智,緊抓著意識形態不放,但也沒有刻苦鑽研、努力爬梳資料,可能知道重要的爭論和訴求,可是難以從這些素材裡做出最理性的判斷。這也牽扯到古典政治中重要的假設,政治的應然圖像是公民都能高度參與,多方詰問反饋之後找到合理的施政路線,但實然狀況往往不盡人意,在「兩種選票間的困境」之中,民主好像淪為食而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骨。

政治可以很有趣?

  那麼,民主最終究竟會走向何處,作者在最末篇請出了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來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普遍被誤解是讚頌冷戰終結,西方的民主自由獲得了最終的勝利。然實際上,福山所闡述的並非某種實際上發生的政治情況,而是詢問民主自由作為現代政治的最後一站,它是否就是不會再異變的最終樣態?書中有個很有好玩的形容,所謂的「最後一人」援用尼采術語,意指失去動能與創造力的人,這讓之後的政治變得凝滯僵固,變得「無聊」起來,因為我們再也沒有能力去構思更好的政治形態──
「如果歷史是由人類所創造,那麼當我們任由歷史塑造我們時,歷史就終結了。」(頁348)
  所以政治曾經,或者未來有可能是「有趣」的嗎?我們如何去創造一種有趣、富有動力、更有效率的政治模式呢?福山並沒有那麼悲觀,他認為就像是西部拓荒時期的驛站,各個國家如許多馬車般、都往同一個方向前進,或早或晚,總有一天所有馬車都會抵達,在那之後會有人再踏上旅程。
  綜觀全書結構完整、首尾呼應,從國家作為一種人造物的雙面性談到民主的未來與展望,儘管都只是淺嘗輒止,對於初學者已有足夠啟發及樂趣。回頭翻閱目錄,當中的每位思想家皆以一人之心去擘劃、揣摩及創建千萬人之思,或許對於他們來說,思考政治本身就是件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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