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3|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別人的題目│玫瑰

    (Written on May 28, 2021)
    「刺有甚麼用啊?」 「刺根本沒有用,不過是花朵身上邪惡的一部份。」 「我不相信!花天真弱小,一直在想辦法保護自己,他們相信自己身上的刺很可怕……」
    -
    玫瑰終究沒讓男孩觸碰她,但她把男孩扎得滿身是傷,從皮膚上的每一根毛髮,每一寸肌肉、扎進每一道血管、每一處細膩的神經突。如果靈魂有深度,她已經扎進最深的地方,扎得更深。
    玫瑰害怕自己一無是處,她讓自己強壯,讓身上的刺又尖又密,如此,就算是蟲來,也不必等誰為她攆走。她不討厭蟲,只是討厭討厭蟲的人以為她脆弱。她的確脆弱,她沒有發現為了長出那些刺,根浸在水裏太久,已然殘缺腐爛。
    玫瑰從來不說自己美麗,她無法這麼告訴自己。她討厭雨淹得多了,一旁的土地積了小小的水塘,她忍不住遮掩自己的醜陋,卻仍然找不到人說玫瑰該有的美麗的任何一處。她討厭被美的定義綑綁,更討厭找不到自己美麗,偶爾期待別人告訴她,但那讓她覺得自己很沒用。雖然她知道,身為一朵玫瑰,讓人欣賞自己的美麗,也許就是唯一的功用。
    玫瑰厭惡成為獨特,她知道獨特之於一朵花而言並沒有意義,基因隨機組成,水分和水裏的礦物、土壤和蚯蚓翻攪的速度、風吹的方向、田邊狐狸的踐踏,和一些男孩女孩。一朵朵花的高度、葉緣的齒痕、花瓣的顏色,和最深的她們自己,原本都微小的差異。卻偶爾,偶爾在很裏面的地方,玫瑰期待有時候有一點點特別。她明白,就是因為期待獨特,才會不願隨著所有花相信獨一無二的神話,而說出特別所以平庸的那種語言。她知道有一種花擁有同樣的基因,她知道她害怕得知自己其實是那樣。
    但她不肯說,她總覺得,要說出這樣的話,就像拔光身上所有好不容易長出來的刺,就像花瓣在乾枯以前從外而內完整地掉落,一瓣、一瓣、一瓣,那一種。
    她故意不小心地透露一些比特別還特別的姿態。她知道那讓她很心機,但心機讓她不那麼容易被看穿,至少還能感覺安全。
    玫瑰太知道自己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給一雙眼睛深情地凝望。就算她知道,她永遠不會準備好。
    「獨特只是一種,很籠統的說詞。」在凝視她很久很久的男孩吸了一大口氣終於開口以前,她說。她盯著男孩,以遮掩自己的惶恐,她感覺男孩沒有察覺,男孩正享受著她的雙眼,像已經擁有她,那讓她感覺自己失去了視力。
    「不要那樣看我。」 「那我該怎麼看你?」 「不要看我。」 「可是我忍不住,你太美,你讓我覺得,我需要你。」
    那一刻,玫瑰感覺自己有用起來,她偶爾逼自己相信,自己很美。
    但那種信仰只留存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的時間。她告訴男孩,她不美,他可以走了。
    「你很美,」男孩用各種方法說服她,「你伸展的角度、你葉脈上的每一條紋路、你花瓣的每一片漸層……」男孩沒有發現自己愛上一具就要沒有根的腐屍,他讓她佔領他的全部,「你的一些些不完美的裂痕也很美,那讓我感覺到勇敢和能量。」
    她試圖檢視那些,卻更無法相信,她知道是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也為自己沒有準備好而嘔氣,於是,她枯萎了起來。至少枯萎能夠證明她所相信的醜陋不堪。
    男孩發現她的枯萎,他緊張起來,他想保護玫瑰,他想為玫瑰澆一點水,他想為玫瑰攆走蟲子,他想放一塊屏風,讓玫瑰不受日曬風吹。
    「不要這樣,你讓我覺得自己很沒有用。」 「你很有用,你讓我覺得自己很有用。」
    玫瑰讓自己徹底枯成一朵又醜、又腐敗的花,或稱不上「花」。
    「你可以走了嗎?」
    「枯萎讓你溫柔起來,更美。」男孩說,「我能不能讓你成為一朵永生花?」他還沒放棄。「只要放進特別的水裏,然後把整株花都悉心地整理一番。」
    玫瑰不是沒有想過成為永生花的可能、被誰溫存的可能、再也不被遺忘的可能。但她只要想著男孩的手指溫柔地撫摸她,太溫柔以至於每一處紋理都被理得仔仔細細,便沒有盡頭地惶恐。沒有盡頭的,還有她的生命,如果成為永生。她不要再承擔不公平的愛的愧歉,她太自私。
    玫瑰用一顆流星墜落的時間,讓自己碎成一片碎壤,男孩帶走一部份的她,是凝望她的很久很久的時間,和修補一種無法修補的傷痕而流下的很多很多眼淚。
    後來,男孩身上那些傷口總是用一顆流星墜落的瞬間佔領一整株玫瑰。玫瑰用很多很多顆流星墜落的瞬間,為帶給那些傷痕流眼淚,就算只是一顆流星墜落的很短很短的時間。男孩的天文很好,但她不確定他還有沒有能量想起流星要在某些太重太重的時空失去時空,也不確定他記不記得能量會在某些太黑太黑的時空失去盡頭。
    玫瑰不確定他還沒有力氣想起反作用力這回事,她只是相信,自己再也沒有準備好再承受誰的眼淚。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