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25|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無花果

  九十歲的崙峰伯過世了,從地方到中央的名人政要,都來到故鄉的小山城悼念,送來的花圈之多,竟能從崙峰伯的家門口,一路擺到其正對的鄉鎮外環道,足足有兩公里之多,令許久不見人氣的村民們都嘖嘖稱奇,又不禁有些感慨。
  一切的一切,都是從當時的果農紀錄片開始的──十多年前,當時電視台請了作品常帶有諷刺性的導演來執導一部農村紀錄片,其本意原是要凸顯國家對果農的忽視與剝削。可也不知怎麼搞的,在經歷了總統大選,由代表本土的在野黨取代執政黨勝選以後,原來的諷刺紀錄片不知怎麼拍的,後來的內容越來越顯迎合農業政策,本來對歷任執政黨的嘲諷,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宣傳成了老農的樂天知命,和農民生命智慧的傳承。當然,這樣的紀錄片,其感人肺腑的故事,也以沒人能理解的速度,在毫無市場的窘境中,莫名殺出一條血路,名利雙收。
  「白包放在桌上了,你衣服換好後別忘了拿。去到那裡後,說你是崙峰仔他岳山小叔公的孫子就可以了!」
  挑著農藥噴灑器的母親對我吩咐了幾聲,隨即踩著沉重的步伐出門去忙活了。簡單應了她一聲的我此時也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因為我心裡明白,母親對崙峰伯的「爆紅」始終是很不以為然的,作為少數留在本地務農的鄉親,她對崙峰伯也不能說是毫無怨言。
  在紀錄片爆紅以後,崙峰伯徹底成為了村子的名人,不只地方政府邀請他進局處,連新任總統後來也聘他當了資政,政商名流出入一間老式破樓房的現象,一時蔚為奇觀。雖說崙峰伯到底是個老實人,對此也從不張揚,大致維持著原先的生活,但這樣的光榮,自也難免讓他的表情有些飄飄然。
  在之後的那一年,老街翻新的歪風吹進了村子,那條以前鄉親擺攤的小巷子,被莫名拓寬並翻修成了一條日式的街道,觀光局對外宣傳說日治時期繁榮的街景,才是這裡真正的樣貌。鄉親對此是聽得一愣一愣的,畢竟地方偏僻,過去的時日從沒什麼日本人來過這裡交易,定居更是不用提了,而試想在那以前苦哈哈的日子裏,有間完善的土角厝能住便已是阿彌陀佛了,紅磚步道、日式瓦礫,實是與村子無緣。
  當然,大多相鄉親是也懶得去說嘴些什麼,為了不擋人財路,也不擋自己財路。老街拓寬落成以後,到底也帶進了些許人潮,從不知道源自何方的文創商品,到觀光地都能看見的「都蘭國中」,甚至連平地的「割稻飯」活動都有人引進,那時許多鄉親都笑得合不攏嘴,每晚算著那天的「台灣價值」,成了他們勞動整天後的最大娛樂。
  可任誰都知道,這樣的日子終究是不會長久的,大家也只不過是抓著個能撈就撈的心思,否則豈不可惜?不知究竟哪個人也是如此的心思吧,後來偏僻的村子角落,竟然還開了家超商,算是趕在觀光人潮消失以前撈到了一筆。而在人潮不再以後,超商的光景自是一日不如一日,老人們還是習慣了向遠道而來的小貨車商家購買生鮮與民生物資,僅有少數年輕人,和廢校以前仍在此服務的年輕老師們,會在工作後去到那裡買杯飲料坐下閒談。
  「難道你們也有偏鄉補助嗎?」
  一次酒酣耳熱,一名年輕老師曾打趣地朝店內大聲喊道,裡頭一樣年輕的店員則尷尬地笑著,也不知是為了他們的醉話,還是為了店內的經濟狀況。
  而部分鄉民的怨言自然也是由此而起了。畢竟崙峰伯再怎麼說,也是總統府的資政,在紀錄片大略點出問題以後,他到底是給了總統什麼建議,以至於農村變了一個樣子,而農家的生計和困境依舊得不到什麼具體改變呢?
  在崙峰伯當了資政的隔年,他忽然地參加了當年的水果比賽,也似乎很理所當然地得到了第一名,成為了冠軍水果的栽種者。其實因為種水果難賺錢,崙峰伯那時早不以務農為業,只是過去勞動習慣了,所以意思意思地在祖傳的農地上栽些果樹打發時間而已,所以大家都隱約曉得得獎的原因是為什麼,只是捺在肚子裏心照不宣,偏偏是孝順的母親忍不住這口氣,覺得作為大家族中備份最高,農作技巧也最純熟的爺爺,竟因這種荒唐理由而得不到應有的榮耀,在頒獎的隔天藉著購買種苗的理由,跑到崙峰伯家裏去指桑罵槐地狠狠酸了一頓,末了還不忘以「崙峰伯」來稱呼他──按前文所述,爺爺是崙峰伯的小叔公,所以依照親緣關係,母親當算是崙峰伯的堂嬸,在講究輩分的鄉下,母親既不用稱,他也受不起這一聲「伯」──嚇得崙峰伯隔幾天後還親自上門來和爺爺打聲招呼,就怕一個不好交代不過去。
  在那之後的日子裏,我的「老大哥」崙峰伯便不再待見於我們這一家了。後來只聽說,他把水果冠軍的錢捐了出去,並和當初幾個參與了紀錄片的老農成立了地方果農促進會,聯合了老街僅存的幾個商家和民宿業者,努力地在協助支持鄉親們的生計,雖然WTO的衝擊,ECFA的毒藥包糖衣,盤商的剝削......那些他曾高呼過的議題,早已不知在哪裏。
  到了崙峰伯的靈前悼念,繳了白包後,我默默地坐到一角,混在那些半生不熟的鄉親中,聽他們說著崙峰伯這幾年的風光,當然了,之中難免有些較不厚道的,小聲地說了他幾些不是。而就在眾人談論不已的時候,屋內的年輕人忽然跑了出來,急切地對著靈堂裡的崙峰伯太太──峰嬸喊道:
「阿嬤快來看啊!總統剛剛在新聞裡說,要頒褒揚令給阿公啊!」
眾人一聽,隨即跟著受晚輩攙扶的峰嬸湧進屋內,看總統在新聞轉播中發表的感念之詞。
  在總統說完後,峰嬸跪倒在地,揩著眼淚語無倫次著對總統的千恩萬謝,又一邊哭喊著問崙峰伯在天之靈是否看到了?
  此時一旁的某位長輩不禁感嘆道:
「真是難得啊!前陣子死了個課本會有的文學家,總統都沒頒發褒揚令給他呢!崙峰伯這一世可真是值了!」
  聽見他的話,另一個長輩不禁沒好氣的回道:
  「說那什麼鬼話!你沒聽人家說嗎?那種沒半點本事,靠那個垃圾黨捧紅的廢物,憑什麼跟我們崙峰仔比呢?」
  眾人一聽紛紛點頭稱是,直說他好見識。
「但說真正的,崙峰仔這一輩子沒遇過什麼好事,可到底算是有了個好結果啊!」
  那位不知名的長輩在眾人漸歇的讚揚聲中,緩緩抬起頭望向不知何處的遠方喃喃說道。
「這算是沒開花也結了個好果吧?」
「呸!沒開過花怎麼結果?」
「無花果啊!哈哈!」
一場悲傷的喪禮,就在眾人的笑談中,以一種莫名的溫馨告了個段落。
──2023.3.31 一日隨筆,一種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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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一個大家都知道,但沒人看過的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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