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菜鳥仔,哈哈!」
「班仔耶,幹!足驚足驚!」
幾日年假,索然枯燥,隨後下部隊到烈嶼。 連集合場正在整隊,我套上陸軍裝束,戴著軍帽,黑靴光亮,揹黃埔大包,從門口步入營區。鐵灰色大門,下緣暗紅鏽斑點點,門閂三道。衛哨拉開時,發出低沉宏亮,匡噹的撞擊聲。 大夥兒轉頭望過來,尚維持「稍息」姿勢。此起彼落,幾句騷動,對話細碎。部隊裡多數調派士兵補缺,士官相對稀少。我把背脊拉直,伸手壓下軍帽後緣,好使目光與他們對峙,作為戲謔言詞的反擊。幾個站姿隨便的成員,目光交會後,嘴角還留有笑意,眼神已轉作攻擊與不屑。 我感覺自己又做錯了,外來客畢竟得稍加示弱。 阿燦掛階上兵,他在連上許多年。雖有些失禮,但他確實長得挺像科學怪人─體態壯碩高大,皮膚黝黑鬆垮,臉型方正,雙頰凹陷,移動時手腳不協調,說話停停頓頓,給人感覺每句話他都要思考半晌,才能理解回覆。 「班仔,那個,嗯......你睡這一床好了!那個等等啊,會,會體能測驗。等測驗完齁,我帶你齁,逛逛啦!」「喔,好,謝謝你啊!」
阿燦是連上第一個喊我班長的人,也是下部隊後,我感受到的第一份善意。後來知道阿燦的父親早亡,母親在阿燦讀小學時跑回越南,那時他被診斷有輕微學習障礙。
阿燦很早從軍,他覺得這是唯一能走的路。他與我說起這些,是我將要退伍的前夕。我使勁地抱住他,拍拍他的後背。「欸!改天來嘉義!請你吃飯!」「好啊!謝謝!」我還記得那時鼻酸的感覺,也不是分別,只是不捨。
不知怎麼,我想起阿燦,總會看見他的笑容,心裡覺得不是滋味。這世界有許多不公平的地方,像阿燦這樣好的人,便是一例。
「欸!班仔,體能測驗,一起啊!」「班仔,你能做幾下?」「班仔耶!絕對勇的啦!多講的!」眾人圍著熱絡,試探幾句,我想營區該是許久沒有新人進駐。 士官訓結束後,是我人生中體能的頂峰。在等待兵役期間,我每天給自己開了基本體能訓練的菜單,新兵及士官訓又分配到較操的營區,心想還好在這點丟不了臉。(對了,沒有自誇,反而我很困擾。少時經歷的關係,以致生活中的大小事,總會不自覺做最壞的打算。我比別人早緊張許多,精神也為此時常緊繃。) 體能測驗後,幾個志願役弟兄圍過來聊天,我感覺放鬆不少。他們介紹島上哪裡有好吃的,哪間網咖划算,哪間民宿舒服,又遞了計程車司機的電話。
那時離開營區,得靠計程車代步,島上任何地點,單趟70,來回150元。大家都喜歡叫正妹司機的計程車。有一回和她聊天,得知平日生意沒特別好,約二千保底。心想
阿兵哥的錢真好賺,有正妹和零食就按讚。(順口溜?)
外島洞八,幾個選擇。有人留在營區睡覺,一則存錢,二則享受不被刨起來集合的特權;有人浸在網咖,整日線上遊戲;另外有些人合資到民宿訂房,多半1200元,兩人平分。
民宿乾淨清潔,冷氣夠力,棉被枕頭鬆軟暖和。老闆兩個女兒又正,平日就開計程車。任何想吃的,撥通電話就能送到。
有電視電腦,但我通常不碰電腦鍵盤和滑鼠(這原因不是人人都看得懂)。
以平均時薪換算20元的阿兵哥來說,一天花費600元,算很傷荷包。但用錢買回一天正常人的生活,於多數人說來,仍趨之若鶩。
和幾個志願役弟兄熟稔後,多數人自然好相處。值星帶三週背一次,值星班長除了留意營區突發大小事,還得排好夜哨表,分配晨起清掃工作和操課行程。
我一直聽說營區鬧鬼,尤其1點後的夜哨,碰頭機率高。諸多繪聲繪影,心裡難免發毛,但總想不能丟班長這職銜的面子,也沒與他人過多討論。
應該是再過兩個多月,阿豪報到了。阿豪身材矮小,有點嬰兒肥,講話含糊溫吞,戴一副黑色粗膠框眼鏡。他會邊說話,邊忙著把下滑的眼鏡往上推。 「班長,你知道嗎?我們營區有鬼耶。」
「喔。知道啊,然後呢?」
「那你想知道他在哪裡嗎?」
「不想。然後少給我廢話,你吃飽太閒沒事幹啊?」 阿豪進部隊後,常找機會與我攀談。內容怪力亂神,顛倒邏輯的。我對他很不耐煩,雖然我的想法也不合乎邏輯,但總覺得他來找我對話,存在某些目的。我通常火速句點他,然後罵兩、三句,他傻笑一陣就會離開。 沒幾天,晚飯結束,大夥兒會聚集在戶外休息區。連長要我去看看什麼事,我湊近看到阿豪推了推眼鏡,一臉深沉的說,往營區後方的路上,見幾個著軍服的陌生臉孔。他們有些人掉了腦袋,有些人拎著斷肢,就站在那路上往營區看著。 大家楞楞地聽,幾個人在旁抽菸,一副無所謂。阿豪瞥向我說:「班長,你要不要一起聽?我真的有看到。」「操你媽,叫你打掃,給我在這邊哈啦喔!幹!你他媽日子過太爽喔!」 我見到阿豪,怒火中燒,幾個要好同袍嚇了一跳。之後隨意分配一項工作給他,人群也就散去。
那段時間,阿豪動不動飄來耳邊胡說八道幾句,又傻笑離開,令人摸不著頭緒。加上工作不確實,經常動用我的休息時間幫他擦屁股。更重要的,他總是一副看好戲的嘴臉,就像台劇《模仿犯》裡的主謀。
阿豪想什麼不清楚,他說他有陰陽眼,營區確實有老連長停留在此的傳聞。阿豪像躲在暗巷的老鼠,不時竄出,攪動眾人情緒。 有人又說,昨日夜哨,安全士官執勤,接到一通沉默的來電,軍械室傳出槍枝掉落的聲音,但開門查看,並無異狀。 「連上真的鬧鬼?」我其實半疑半信。
「不然問一下阿豪。」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