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美樂地》:我像鬼一樣活在這個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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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和孟塔結婚多年,始終沒有孩子,海德失業多年,在家幫忙照顧兄長的孩子。海德的父親極為嚴厲,對於性格畏縮的小兒子多所失望。經由朋友的介紹,海德在豔舞場找到工作,擔任跨性別舞者碧芭的伴舞人員。丈夫有了工作,孟塔立刻被要求辭職在家照顧大伯的小孩。海德工作期間,與碧芭越走越近,情感快速升溫,他與妻子的感情則愈發地疏遠...

Saim Sadiq 導演的《愛情美樂地》會是我的年度愛片之一,劇本很令人驚喜,片中不見任何一個扁平的角色,每個人物都在某些時刻讓你看到他們膽小、怯弱、自私的一面,又在某些時刻讓你看到他們的悲哀。

底下會提及劇情,請斟酌閱讀

《愛情美樂地》開場,海德披著床單跟姪女們玩鬼抓人遊戲,電影尾聲,海德離開艷舞場換了新工作,他套上遊樂園的吉祥物玩偶套裝,跟遊客們打招呼兼合照。前後兩場戲相互呼應:海德從開場到尾聲,始終「躲」在服裝底下。

「服裝」即是社會賦予人的標籤:男人該是什麼模樣、女人該是什麼模樣、父母親該是什麼模樣、兒女該是什麼模樣,一清二楚,不准觸跨雷池一步。

如果不打算符合上述的規矩,將會面臨來自四面八方的異樣眼光,批判你的決定,嘲諷你的不同。海德很清楚這個社會的運作模式,所以他不敢為自己爭取權益,默默地吸收一切,假裝自己與他人沒有不同。電影裡,海德雖然得到艷舞場的工作,但他跳起舞來扭扭捏捏,動作笨拙,碧芭要求海德脫掉上衣跳舞,褪去衣物(社會給予的標籤),海德的舞蹈動作才慢慢變得大方,掙脫枷鎖,成了一個「自由人」。

無奈「自由」多半受制於權力者「願意」給予多少多少探索的空間,一如海德說他找到工作,他的父親、兄長和嫂子,立刻聯手逼孟塔辭去工作,要她擔負起照顧姪女的工作(孟塔能擁有工作是因為身為男性的丈夫沒有工作,她才能出門賺錢養家,一旦男性回歸,女性就要退居幕後)。荒謬的是,海德喜歡待在家裡陪姪女們玩遊戲,孟塔樂於出門上班,只是對傳統的社會來說:家庭主夫太不男人,會被鄰居說閒話。為了不讓父親(與這個家)感到丟臉,海德必須工作。為了不讓公公(與這個家)感到丟臉,孟塔得要辭去工作。

海德的嫂子雖然是女性,她也是逼迫孟塔辭去工作的加害者之一。嫂子很清楚知道自己無法獨自扛起所有的家務事,必須要有人在旁協助。我喜歡《愛情美樂地》的原因,在於失去工作後的孟塔,並未跟嫂子交惡,相反的,我們從兩人的互動中,明白這對媳婦的交情深厚,她們是同病相憐的人,只是一個更「習慣」於扮演自身的角色,一個仍在抗拒接受自己只能成為社會賦予的特定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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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看到這邊,會發現《愛情美樂地》的加害者和受害者的界線是很模糊的,它沒有好萊塢電影那種一眼就能知道誰是好人與壞人的設計,相反的,它不斷去翻轉我們對於角色的想法。影片中,碧芭是大環境下的受害者,跨性別者更容易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歧視,但歧視問題就不存在跨性別者之間嗎?碧芭在面對與自己有關的問題時會勇於去衝撞,但碰到她無法接受的事情時,也未必能夠心胸開闊地接受其他種可能性。

「我其實不在意別人怎麼想,我可以待在這裡...」
「嗯...我會讓海德陪妳走回家。」

而《愛情美樂地》最讓我感到驚喜的設計,是父親這個角色,他的不苟言笑,他的殘酷,他的不近人情,看得人內心一把火熊熊要燒起來,但劇本沒有醜化這個角色,反而用心觸及這個角色背後同樣悲傷的一面。父親在片中逼迫兒子、逼迫媳婦,逼迫身邊的人要符合社會規範。住在他們家附近的寡婦太太,也常常擔任社區監視者的工作,只要發現誰不符合規矩,就要告狀,就要把「錯誤」給扳回「正常」。這一對鰥夫和寡婦,卻在片中的某一刻,成為大環境下的受害者,畢竟,要想成為廣受鄰里推崇與景仰的人物,就得時時刻刻活在社會制定的標準之中(父親在家中的權力夠大,但他同樣的不自由)。

《愛情美樂地》的劇本寫得面面俱到,很多橋段設計與轉折都讓我內心忍不住鼓鼓掌,例如對女性情慾的描述,孟塔在窗邊一邊偷窺鄰居自摸,一邊跟著自慰,訴說她的性慾無處發洩,只能從陌生男子身上獲得一點點的安慰。怎料自慰時被大伯撞個正著,兩人一陣尷尬,什麼話都沒說,隔天還是照常生活。孟塔無法跟丈夫抱怨自己的性需求、大伯無法把自己看見的事跟妻子或弟弟說,一家人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各有秘密,卻什麼都不說,害怕破壞成員之間的和氣,也害怕家醜外揚。

整個家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籠子」,每個人都被困在其中,無法逃脫,無法活出真正的自己。是誰把他們關進「籠子」裡去?劇中每個角色既是加害者(各種歧視、姑息、冷暴力),也是受制於社會規範的受害者,既是馴獸師,亦是籠子裡的野獸,張牙舞爪,又傷痕累累。

最後,補充兩個我很喜歡的點:

(一)衣服的意象充斥影片中,例如嫂子提議要幫孟塔改衣服,讓孟塔看起來「更有女人味」、穿著女裝的碧芭被列車上的女士教訓說她不是女生,不能坐在女性區,還有本片結尾,海德走向海裡,脫掉上身衣服。「服裝」幫助人們快速辨認他者的性別、身份與地位,卻也束縛了人們的眼界,侷限我們對於人的想像。

(二)好劇本懂得從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去詮釋人物之間的關係,例如:要怎麼表現海德與妻子的情感疏離?電影有一幕海德從外面返家,他問妻子在哪?坐在客廳的孟塔抱怨說她就坐在這裡,怎麼會沒看到她?而孟塔在吞藥自殺前,海德走進浴室刷牙,完全沒有注意到妻子手上正拿著一個奇怪瓶子(眼光都不在妻子身上)。而後妻子一整夜都沒有上床睡覺,海德依舊一覺到天亮,說明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妻子的不對勁,因為海德的心中根本看不見孟塔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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