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延聊電影｜《愛情美樂地》｜我仍背著光懷想妳的模樣｜院線電影

面對廣袤的海洋體認到了自身的渺小，吹起手中來自法國海灘的貝殼，彷彿親臨了那片自由之海，對於從未去過海邊的主角海德來說，已是他夢想中的「樂土」。那片海是海德與妻子孟塔約定前往度假的喀拉嗤海岸，更是跨性別舞者碧芭向海德描繪的遠方。碧芭成了海德念念不忘的影子，他追隨碧芭的舞姿成了她的伴舞，只演過茱麗葉遭父親鄙視的他，脫下了布鞋、褪去了上衣，腳步也變得更加堅定，迴旋之中我們看見了兩人升溫的情愫，電車上陪著碧芭坐在了女性車廂的果敢（對比他在家人面前的軟弱），到深夜兩人在街角止不住擁吻的熱切（對比與妻子被動冷漠的床笫關係），從機車前後隔了一塊立牌的距離，到海德在後座環抱住碧芭回家的親膩。「你會來我的葬禮嗎？」作為情話確實浪漫，但兩人的戀情是否成為無心笑話裡的悲劇，成為雙雙赴死的雞與蚊子？

「白布」作為貫穿整部作品的象徵物。電影的第一幕即是男主角海德披上「白布」，扮成鬼魂與姪女們玩起抓人遊戲，布匹下微微透出他內在最真實的靈魂，翻開回到現實中典型的保守大家庭，他卻是毫無靈魂的噤聲者。第二塊「白布」則是蓋在了碧芭的大型立牌上，早晨的陽光掩蓋不住碧芭婀娜的身形，鄰居費雅茲太太第一眼撞見，就立刻飛奔到他們家提出告誡，為了這家人在地方上的聲譽，他們必須將立牌撤下，蓋上的白布儼然成了一塊遮羞布，羞得卻是不願接納身分、接受真相的他們。當立場調換，費雅茲太太也戴起了「白色頭巾」，向兒子坦白洗刷冤屈只為了還自己清白，她過夜留宿在鄰居家中，還跟老先生鎖上門窗睡在同一個間房裡，「我可以留下來！」即使澄清了「沒有不得體的事發生」，她卻沒能被老先生慰留，殘忍地將好心留下來幫忙的費雅茲太太推開，那位曾替蹲下身替他清理失禁、為他著想的女子。電影的結尾則是碧芭第一次進到海德家中，她身穿白色披肩裹住了全身，對應了妻子孟塔死去身上包裹的白布，用細繩小心翼翼地捆綁打結，是如此哀慟的悲傷，卻呼應了整部電影的開場戲，想不到最後留在白布下的人竟是孟塔。

「這裡沒有螢火蟲！」孟塔曾憤怒地向家裡調皮的孩子大喊，殊不知自己就是那隻失去光彩的螢火蟲，她生活的光源來自「出外工作」的熱忱與自由，卻因著丈夫找到了秀場的工作，在家族長輩的施壓中之下被迫留在了家中，沒有冷氣吹送出汗的煩悶，加上無人願意傾聽導致的抑鬱。片中穿插了一段她在工作時遇到停電的小故事，孟塔指揮其他同事拿起手機打開手電筒，聚集這些微弱的光讓她順利完成了新娘的化妝工作，甚至贏得了上司的誇讚賞識，這份工作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志業，能夠為新娘、為自己化妝。這一幕也與海德第一次登台跳舞所見的場景相互輝映，海德同樣看見了一片燈海，奮力跳完整支舞還成功撐起了碧芭，這些成就感都是他們甘願撲火的光。

特別喜歡「孟塔」這個角色，劇本描繪她從「主外」到「主內」的歷程，丈夫逐漸晚歸的空缺則被大嫂填補，大嫂同樣放棄了所學，婚後投身了家庭工作，她帶著孟塔去到名為「Joyland」的樂園，甩開巴基斯坦社會框架的女性形象，她們靠著彼此的肩搭上了海盜船，騰在空中的她們笑得合不攏嘴，那種不亦樂乎的感受成了孟塔憂鬱的一道出口。她曾向大嫂坦白自己的真實想法，但看著對方露出震驚的神情，只好用「玩笑話」來帶過，「想離家出走」的念頭依然未被打消，反倒在得知自己懷孕後，將被徹底束縛在家庭裡感到痛心，更何況明眼人都看得出丈夫出軌。當海德無心說出那句「70歲時的我們會是什麼樣子？」我只看見孟塔眼神裡的絕望，那是一個失去信任沒有愛的未來，她最終選擇喝藥自盡，海德竟沒有察覺異狀，而是用力關上廁所門，彈開的門恰巧停在了遮住孟塔全身的位置，只聽見她繼續灌下藥水的聲音，平靜肅穆中凸顯了孟塔的決心，這如此駭人的一幕卻是全片最令我讚佩的一場戲，在精準的鏡頭語言設計下，達到了震撼我心的力道。

說到底，父權體制親手扼殺了擁有自由意志的山羊，山羊的血水流淌成了中庭的小河，也預示了整個家族的命運，動刀的妻子也親手了結了自己，這血水也是碧芭開場時衣服上殘留的血漬，那是與好友走在大街上被無故槍殺的夢靨。海德真正成了父親算命預言的最後一名男丁，事實上，躲在櫃中的他曾向碧芭敞開心房，卻又被硬生生關上了門，才明白兩人的性取向其實並不相同，海德沒能意識到碧芭的性別認同，而是愚昧地私自認定了對方「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而非幫助碧芭動手術成為女性，仔細想來，他其實也是那缺乏性平教育制度下的受害者。當兩人正式分手後，海德回到家中在妻子懷裡痛哭，擦去了淚痕，他依然是既得利益者男性，仍會因著妻子懷上男嬰而「喜極而泣」，忽略了妻子作為女性「欲哭無淚」的處境，這是何等諷刺。

難以想見這部來自巴基斯坦的作品已跨出如此巨大的一步，編劇鋪設一條溫柔亦顛簸的道路，壓迫女性與性少數的情節被如實呈現，尤其觀賞過賽姆薩迪克導演的前作短片《Darling》，更能夠體認到他處理性別題材的慧眼獨具，《愛情美樂地》不僅觸及了酷兒最私密的生命經驗，更宏觀地詮釋了巴基斯坦家庭傳統的價值觀衝突，見得彼此不願被掀開的秘密和慾望，因此以死亡和舞蹈作為反抗，迎向了襲來的巨浪。導演完熟的敘事技法不見生澀之感，在人物的近景特寫中套上ㄧ層絕美的光影濾鏡，填入了悲喜參半的細膩情感，而照在臉上那顆耀眼的綠色星星，或許代表著《愛情美樂地》這部作品本身，是美夢，亦是籠牢，惆悵中懷抱了希望的當代美學創作，慢慢推進又緩緩遠去。

於是，我們捫心自問：「我們真的看見這群螢火蟲了嗎？」

🎶延伸聽歌： #陳珊妮 《#虛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