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09|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歌—李靜美「煞戲」1993

活在錯誤年代的女人
在1993年的法國坎城影展,大陸的第五代導演陳凱歌拍了部以京劇為背景的【霸王別姬】,拿下了金棕櫚獎,而來自台灣的侯孝賢,則用了布袋戲大師李天祿的一生為題材的【戲夢人生】拿下了評審團大獎,同樣是大導級的作品,同樣的有著傳統戲曲的舞台背景,同樣的講述了歷史與人物的關係,前者由大時代看小人物的情感,後者卻是由小人物的一生看大環境的轉變。
相似的,聆聽兩部電影的原聲帶也有著對比的樂趣。【霸王別姬】的趙季平,在傳統絲竹聲中見管弦樂團的編制,顯示氣勢的磅礡;【戲夢人生】則在亦宛然掌中戲的錄音裡,陳明章與詹宏達用了主旋律的變奏,來突顯人如戲偶命運的被操弄。若真要比較這兩部電影的原聲帶,我覺得最有趣的部份是兩部電影的主題曲運用。【霸王別姬】的主題曲是李宗盛與林憶蓮合唱『不必在乎我是誰』,當年李宗盛的創作量極大,卻仍交出了這首貼切入理的詞曲,與林憶蓮的合唱也道盡等待的哀愁,JIMMY CHIN、 MAC CHEW流行味濃的編曲,時隔多年,仍有人在傳唱著這首男女對唱經典歌曲;而【戲夢人生】則反其道而行的,採取概念式專輯的作法,由四位女歌手鳳飛飛、李靜美、潘麗麗和柳育燕分別代表李天祿生命中的一個女人,唱出不同角色裡的心情,串連記錄李天祿與那個時代的故事,這些歌都沒在電影裡出現,相較於『不必在乎我是誰』的流行,似乎沒有多少人記得【戲夢人生】的主題曲是什麼,可是從當年至今,我卻一直在【戲夢人生】的這四首歌中,聽到並挖掘新的聆聽樂趣。
這四首主題曲至今之所以仍被我反覆聆聽,是因為路寒袖的詞寫得極好,詩人出身的他所包辦的這些詞,不落俗套的意境,細膩的象徵表達感情的深度,沒有悲苦語調,沒有俗豔唱腔,極富文學性的語言律動,在音樂之外,也有品吟的樂趣,盡現歌謠裡的閩南語言之美。
當年路寒袖憑著這四首歌全數入圍金曲獎最佳方言作詞獎,雖然最後敗給吳念真所寫的『戲棚下(這首聽起來反而更像是【戲夢人生】主題曲)』,但是這也是項難得的記錄。後來水晶唱片後來陸續出的潘麗麗個人專輯,其中兩張專輯【畫眉】、【冬至圓】更是完全是由路寒袖作詞,他採用潘麗麗個人的情感故事,描寫她追求感情生活的艱辛以及對感情的執著,沒有當時流行歌曲的濫情詞彙,結合了詩歌與新詩,寫了歌者的心情也留下了女性發聲的記錄。
路寒袖的這四首詞裡,我最喜歡的是李靜美所唱的這首『煞戲—月鳳之歌』,喜愛的程度已經是有段時間,我只聽著這麼一首歌反覆。月鳳,是大龍歌劇團的苦旦演員,在戰亂的年代,她總是有辦法在苦難中過日子,因為欣賞李天祿的才華,她會想辦法與肉販搭上關係,弄來豬油,也會攢下私房錢,供給李天祿花用,而日後當李天祿聽到月鳳在戲班中與人勾三搭四,他選擇與這個「楊花水性」的女人斷絕往來。
即便到我生長的年代,在鄉里間還是有月鳳型的女人存在,她們為了生活,為了維持家庭運作,也可能是為了天性使然,可以和別的男人公然調情說笑,拋頭露臉外出工作(當然不是做很名譽的事),曾經她們的另外一個名字叫做「歹查某、壞女人」。路寒袖的這首『煞戲—月鳳之歌』,寫的就是這樣一個歹查某的故事,從一開始的女人對愛的渴望,轉到第二段的將感情視為舞台,副歌的灑脫,到尾段的無奈,在詹宏達的有層次的編曲裡,路寒袖將月鳳這個女人舞台上下的戲/夢/人生,用七絕格式的歌詞流轉過了一輪,李靜美的演唱在溫柔與力道間,也有著恰到好處的詮釋,日後唱潘麗麗也重唱了這首歌,只是我還是比較常聽這個編、曲、詞、唱完整一體的原始版本。
不同於李天祿的元配陳茶、青樓女子麗珠、有情有義的金鑾,月鳳並不是個傳統女子個性的人,就像路寒袖在【戲夢人生】專輯裡的文案寫著:「如果月鳳生在今天,應該會是一個頗具時代感的女性,不過她比較倒楣,卻活在一個即使身為情婦,卻仍須恪守貞操的社會,我對她的同情其實多於批判。」在對日抗戰、物質缺乏的年代,月鳳仍有本事私藏了一大桶的豬油,靠得就是她天生的交際手腕,及與別人搞三捻七的功夫換來的,活在戲班子裡的漂泊生活,讓月鳳選擇李天祿當成一個感情的依歸,可是李天祿卻因為流言蜚語而嫌棄月鳳,卻未思月鳳對他的情與義。
在舞台上扮演著苦旦角色,在戲臺下,是交際手腕靈活的生活家,李天祿視月鳳為勾三搭四的女人,月鳳何嚐不是視李天祿為她過客裡的男人之一,「戲若煞了棚落拆/管伊廟口抑稻埕/阮厝毋是住佇遐/包袱款款隨儂行」戲若散了戲棚就拆了,感情亦如是,經過一山一村不停地在舞台上搬演著一齣齣落淚的戲碼,在舞台下,每一個男人出現的每一段感情進行,不過就是一齣戲,要笑要哭全憑個人,哪裡請,行李收一收就往哪裡去。將感情比喻成戲上演的舞台,月夢是【戲夢人生】裡的四個女人,與電影片名最貼切的一個角色,其實她不也是女性版的李天祿,月鳳的灑脫在詹宏達裡編進了一段快板的節奏盡現,卻也在其後的弦樂裡,慢慢沉澱對愛情的渴求,杜吉詠的鋼琴彷彿道盡在歷史的動亂洗禮之餘,對穩定感情的希冀恆久不變的心聲…現在這個肯定個人自我價值的年代,月鳳型的女人已經普遍為人所接受,甚至被認為是活出自我的典範,時代在變,幸好有『煞戲—月鳳之歌』這樣的歌,記錄了一個活在錯誤年代裡的女人故事。
1996年,潘麗麗在【往事如影.冬至圓】專輯重唱了這首「煞戲」。
(文字來自影片文字解說「水晶搖滾客同學會」)月鳳的故事
大龍歌劇團的苦旦,很有辦法在苦難中過日子,與肉販搭關係,弄豬油給李天祿吃,每個月的私房錢用來養李天祿。 後來李天祿耳聞月鳳在戲班中與人「勾三搭四」,與她斷絕往來。 —何穎怡 詞:路寒袖 曲:詹宏達
阮是野花欠儂晟
若無蝴蝶啥知影
開花引蝶無求名
上驚秋天落葉聲
鑼鼓喧天為咱起
同台演出真甜蜜
卜笑卜哭全看汝
毋過這是一齣戲
戲若煞了棚落拆
管伊廟口抑稻埕
阮厝毋是住佇遐
包袱款款隨儂行
人生海海一齣戲
戲子親像流浪兒
佗位請阮佗位去
何必單守花一枝
PS:以前的專輯真的做得很用心,以【戲夢人生】為例,何穎怡、路寒袖的文案就寫得極好,本文諸多想法及靈感,源於本專輯裡的文字,不敢掠美,特此說明之。
另外幾首【戲夢人生】女性之歌
鳳飛飛 唱 「寫佇雲頂的名」陳茶之歌
詞:路寒袖 曲:陳明章 (文字來自影片文字解說「水晶搖滾客同學會」)陳茶的故事 「樂花園」班主陳阿來的女兒,民國十八年,李天祿人贅陳家。 李天祿如是說道,我夫婦倆都是自幼喪母的「硬命」孩子,同樣倔強孤僻的個性是婚姻生活的致命傷,互不相讓的個性凍結了新婚的熱情。 互不相讓,仍是這對結褵數十年夫妻現在的寫照。 ―何穎怡 看見陳茶這個角色,直覺地就想到我的祖母。當然不只因為她們年紀相仿,更重要的是她們都嫁了一個「客舍似家家似寄」的丈夫,祖母老是說「出去當做丟掉,回來算撿到」,陳茶之於李天祿或許也是如此的無奈吧? 在那種男性沙文主義宰制一切的年代裡,陳茶跟大部分的女性一樣,遵奉男性沙文所設計的價值倫理觀,對丈夫的風流雖不情願卻不得不接受。 李天祿曾說,他與陳茶無緣。不論這是真實或在為自己的「風流」 找藉口,也不管到底是有緣、無緣還是孽緣,數十年來,陳茶內心底層的情感及支撐過活的原動力,恐怕就如〈寫佇雲頂个名〉一般,將一切的不順遂歸諸不可知的命,因為不可知而無法抗拒,因為無法抗拒,所以人世的委屈得以紆解 ―路寒袖
潘麗麗 唱 「花開毋對時」金鑾之歌
詞:路寒袖 曲:陳明章
(文字來自影片文字解說「水晶搖滾客同學會」)金鑾的故事
出身於大富人家,結婚一年八個月即成寡婦,險些被婆婆賣入青樓。金鑾堅持不肯,開了一家茶店奉養婆婆。李天祿基於同情,日日前往喝茶捧場,三年之後,金鑾才主動以身相許。
金鑾個性溫婉,李天祿身邊的人,人人稱許。懷了李天祿的孩子,卻不幸一出世即夭折。金鑾後來染病, 胡亂投醫,終因丹毒不治。臨死前褪下手上一對金鐲,一只留給李做紀念,另一只要求贈轉李的妻子陳茶。 ―何穎怡
金鑾可說是台灣傳統女性的典型,純樸勤奮、謙和有禮中帶點鄉愿,個性柔中帶剛,情感綿密深遠。出身大戶卻命運多舛,嫁夫一年八個月即成寡婦,險些被婆婆逼迫賣身。
跟了李天祿之後,最大的願望是替他生個男孩,可惜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無疑的,這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痛。〈花開毋對時〉便是揉合那種一分遺憾、二分愧疚、三分自卑、四分感恩的複雜心情寫成的。 ―路寒袖
柳育燕 唱「日頭月亮結相倚」麗珠之歌
詞:路寒袖 曲:林文隆
(文字來自影片文字解說「水晶搖滾客同學會」)麗珠的故事
台中「榮花園」的紅牌姑娘,認識李天祿時,李正在歌仔戲班演戲,因同是台北人而相知相許,拿自己的私房錢為李天祿安家。 後來李天祿回台北演戲,因戰亂而與麗珠失去聯絡,麗珠日日打探消息無著,終於死心嫁給北屯地主做繼室,在自己的農地種菜,擔菜到市場去賣,始終未再與李天祿見面。—何穎怡
在李天祿的四個女人中,麗珠是我最欣賞的一個,她雖委身青樓,卻頗具定見與原則。她對愛情的執著與等待,彷彿是古典小說中紅塵奇女子的再版。 最叫我動容的一幕是,李天祿滯留北部時,麗珠每天到「榮花園」探聽他的消息。一次一次的落空失望,她是拖著何種腳步回到居家?她在暗夜是如何對著月亮默檮?她輾轉反轍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等待明日太陽的昇起? 雖然後來李天祿回過頭來找她,但麗珠已音訊杳然。對於這樣一個多情的女子,當她由希望而失望,由失望而絕望時,如此的抉擇是必然的,但我相信,即使她在天涯海角,仍然會時刻惦記祝福著李天祿。 —路寒袖
2018年,路寒袖以台語歌劇【李天祿的四個女人】第二幕,和賴美貞共同榮獲第29屆傳藝金曲獎「最佳創作獎:作詞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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