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到自己原來,有所謂的那麼一
個「我」,大約是三、四歲的事,在
那之前,他大都覺得自己像是附屬在
什麼之間,黏在了誰的身上,像是一
塊多長出來的肉。
而那個「誰」,通常是他的母親。
●●● 當他約莫八歲。 他記得自己注視著一潭深池,池上有
著荷花,他清楚記得那些荷花的顏色
線條,幾乎只要拿一支畫筆,就可以
把它們再刻畫到紙上。
由於太過過份清晰--所以他不會對
搭建在池子間小木屋充門好奇,他不
會想像自己爬上了木屋的梯子,進到
木屋的房間裡頭。
所以他可以忽略木屋裡的聲音,不需
要察覺那些女聲,是一人,是兩人,
是三人。
這世界滿是虛無。
●●●
他十歲了,或是十二,由家裡的底下
人照顧著,從遠方正準備回家。
到江邊時,他叫停了馬車,從車子下
來,他看著眼前的滾滾江流,沒有說
話。
他凝視的時間太長太長,幾乎不像個
孩子,但他的身份即便在沉默裡站得
太久,也不會有人催促。
他想起父親新迎的姨太太,穿著華麗
紫色的衣衫,對照起母親蒼白的臉,
幾乎融進了家裡每一道淡色的牆,沒
有人可以看懂母親的表情,唯有她的
咳嗽聲,從來沒有在宅子裡真正停過
。
她是怨的,他知道。
●●●
十八,他準備離家。
離開的時間很早很早,約莫六、七點
,天色已亮,他誰都沒說,因為他知
道自己的決定,家裡不會贊同。
他想從軍,但家裡人希望他從醫,或
是其他,所謂「更上等」的職業。
他關上外頭的鐵門時,感覺分外的重
,他一邊用力關上了門,一方面,即
便明知道不可能,他卻感覺到母親正
藏在窗簾後方,看著他離去的身影。
他感覺到她摀著嘴,即便想咳,也沒
咳出聲。 --我終究是拋下她了。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與母親啃食著共
同的心情,如同父親一樣,把她也關
在了牢籠之後。
●●●
二十二或二十三,他已經在軍營,跟
著部隊。
知道他家裡頭不簡單,也因為他讀過
了不少書,長官總是有意無意地讓他
做一些文書相關後勤補給工作,其他
弟兄們也有意無意地保護他。 他也想再多做些什麼,可是他們總是
笑話--如果今天真的要用到他這個
少爺來保家衛國,部隊肯定真的沒人
了。
「爺兒還沒死呢。」「就算死了也還
沒死透啊。」 大抵上都是這樣聲音,可是他知道,
這些弟兄們並不是看不起他,也是真
心對他好,對他們的心意,他滿懷感
謝。 大家都有自己想保護的人,即便那些
人都在遠方--而我們在做著的,是
重要的事吧?
他想著,弟兄們每張臉都笑得開朗,
只要是一起,好像都是可以的,他也
有著這樣的錯覺,好像在這裡,他的
生命才真正活了過來。 是重要的,是重要的事吧。 ●●●
二十五,戰事未歇。
隨著死傷的兄弟愈來愈多,他愈發慌
張--那些只能透過想念的人變多了
,而那些傷殘的都被落下,跟著部隊
走的,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他不太能分辨自己究竟是不是也親手
殺過幾個敵人,或是幾個冤枉的路人
,還是都是聽說的,也許他聽了其他
人做的,他都以為是自己做的。
如果只是麻木,或許還好,但他就是
分不出來,他隱約覺得,自己記得那
些感覺。 長官暗示過他如果想走可以走,理由
就寫精神狀態不佳,他不會為難。
可是他不想。 他不想回家,他不想看見母親的臉,
也不想猜測母親的安危,他不知道,
他是希望她死了還是希望她活著。
而更重要的是--這裡有他想珍惜的
人。 對方皮膚特別黝黑,笑起來牙齒特別
白,年紀小他兩歲,對他也充滿信任
,在保護他的時候,常常帶著一點傻
勁與天真,他覺得他很可愛,只要看
到他,他的心都會微微顫動。
為了這個人,他想繼續。
●●●
二十七,戰事已了,部隊解散了,他
準備踏上歸途。 臨別前,他們交換了彼此家裡的地址
,約定著數月後再碰面,對方的笑如
此陽光,他想著,也就先回家看看吧
,能出什麼事呢?
他讓自己強打精神,爽朗地說了再見
。
戰爭雖然結束,可是並不是所有一切
都回復往常,在慢悠悠的回程路上,
他刻意地回想許多過往與對方的互動
,讓暖陽可以陪伴他到不能陪為止。 他抵達的時候。
他第一個留意到的是家裡前院外頭的
鐵門,它的重量比他記憶裡更加殘破
,前院噴水池裡沒有水了,落葉當然
也沒有人打掃,如果只是站在外頭,
他不太能確定這個宅子,還有沒有人
活著。
但他終究是走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