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三十歲》的母親梅英身上,我看見了自己的三個媽媽。
梅英三十歲,一身嬌豔撩人,風韻款款。彷彿櫻桃熟落,馥郁待摘。一身盡顯體態的貼身洋裝,一朵半掩著眉盼的烏黑髮雲──這是我看到的母親梅英。丈夫伯尼虛弱無語地躺在床上,在他方正的鏡框下,所凝視的妻子梅英會是什麼樣子?而長子清茂躲藏在牆邊,倔強又無助地窺看中,母親梅英又會是什麼樣子?
梅英三十歲,在火車上被男人搭訕時,熟練地釋放羞澀與歡欣,那可說是技巧或天賦,在短暫的相逢路途中,透過節制的肢體與對話,即製造了曖昧的氛圍,流露著一種向對方和道德挑戰或挑釁的氣性,如獸一般地獻媚求偶,年幼的清茂都嗅到了。
我其中一任「媽媽」,在柔軟的雙人床上,閒懶惺忪地應付著中午剛放學的我和弟弟,親膚的睡衣並不急著換,距離她午夜的工作時段還久著。那天是除夕夜,爸爸將我們接過來後就出了房門,我想他去張羅晚餐了,弟弟像好奇的小貓,在房間裡摸索貪玩,而我背對著他們,看著桌上型電腦螢幕那炫目逗趣的遊戲畫面,聽見媽媽接起一通電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帶這兩個小孩來。」媽媽並不知道,年幼的我聽得懂台語。
我沒有像清茂一樣憤怒,清茂有資格憤怒,而我沒有。我只是故作鎮定,一段時間後,看著爸爸這段戀情狼狽收場。
梅英三十歲,和火車上的男人幽會了,出門「買點什麼」時她迫不急待地走了,那一刻她像一幅終於有人看的勞作,急切地要把自己填充與新鮮起來,孩子們的吵架牢騷,她顧不著了,少女般的生命力滋潤了她,在耳鬢廝磨間展現女性本色,不負花期地招展、綻放。
我另一任「媽媽」,又出門了,不是到市場備菜儲肉,也不是到雜貨盤買日常茶米,五十分鐘的航程即可跨越縣市、回到娘家,僅是一場電影不到的時間,媽媽三天兩頭就會「通勤」一下。於是那段時間,總有些日子是爸爸出門上班了,房裡接近中午便傳出弟弟的哭聲,嚎啕不歇,並不與他們同房的我,不敢開門探看。午後弟弟的啼聲未息,惹得家中長輩心疼難耐,開門才發現,媽媽已離家出走,一聲不響。
倘若女人或一位母親,其實都需要出走,那麼 1970 年代的梅英只能走到離家幾公里內的密屋,而清茂騎著腳踏車並不困難地一探究竟;2000 後的媽媽具備了開車、航班劃位等更多元的交通技能,不需要外力協助也就無需交代,走得更靜也走得更遠,我和弟弟極其困難地欲辨認母愛,而我們終究追不回這位媽媽。
梅英不只三十歲了,火車上的男人離開她了,換了一個不花她錢、不會打她的男人。愛他嗎?這對梅英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足以讓她下半生依靠著。除了他,梅英不知道還能住進誰的生活,面對無處安放的自我,這才想起了自己曾經失去什麼?在密戀裡,梅英當過女人;在婚姻裡,梅英當過妻子──在追逐自由、解放情慾的過程裡,她忘了自己還是一位母親。
清茂十年不見母親,母親外遇、父親病亡、妹妹逝世,清茂看著家裡所有悲劇發生,而禍端都指向了母親,清茂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昭然若揭的和見不得人的,清茂都知道。可清茂不知道的是,他有多恨母親,母親對他來說就有多重要,清茂恨得深沉,內心空洞的回聲其實沒有停過,成年後的清茂愛人與被愛都不太容易。
我真正的媽媽(無從更易以血親論之,從非父親配偶、有先後任期之別而論)帶著姊姊離開了父親,也換了一個不花她錢、不會打她的男人。長大後我主動尋母,我並不知道所有的事,所以我努力地找,我只知道──尋找母親,或許我在找的是自己。梅英終於見到清茂,是否這一刻就把人生剩下的幸運用盡?生命的終結是偶然還是必然?偶然是缺憾,必然是償還。
「媽媽對不起妳」──如果我知道這句話是咒語,將在母親說出口後、不久的未來應驗了偶然與必然,一場生死清算我的身世,我真希望妳沒說過對不起,或我沒找過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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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三十歲》為宋存壽導演的作品,改編自於梨華的小說〈母與子〉。七〇年代,正值臺灣經濟成長期,產業型態從農轉工,女性的升學率、就業率也快速提升。《母親三十歲》這部凝視女性慾望作品的出現,直面社會背景下性別思考與家庭角色的議題,除此之外,另一看頭在於宋存壽在人性心理上的持籌。
由李湘飾演母親梅英,在家中必須獨自面對臥病的高齡丈夫、三位學齡小孩,以及親友吳大姐到來拜訪,梅英言語行動裡有著壓抑不耐、倔氣不馴;在火車上和陌生男子的搭訕調情,那女性的嬌柔魅力、曖昧的新鮮刺激,全在她眉飛色舞之間;在年華漸衰,多次北上想和兒子清茂和解時,神色裡有幾分慚悔和委屈。不同場景的轉換,情節的推展下,作為一個受社會角色約束下,仍難抵情慾擾動的女性,梅英有了充分的立體感與層次感。
《母親三十歲》的重要角色除了母親梅英,還有長子清茂,電影以清茂視角、成長歷程來延展故事,作為一名觀眾,我接收到兩重思維,一是作為早婚的年少母親,如何在婚姻家庭中安置自我情慾的道德思考;二是目擊母親通姦以及父親病逝的長子清茂,心理的衝擊變化如何影響他的性格養成和親密關係?
作為一名人子,透過這部電影回顧生命裡的三位媽媽,我竟有了新的理解與關懷。
全文照片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Amazon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