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7|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記憶成為

王諭直覺性地說了謊。
「雖然我男友喜歡狗,但看來我們貓派還是比較多。」
這裡面共有三個謊言,她自覺說得合理且合乎禮儀。
*
「嗨,學姊你好!我是紀亦承。」隨堂測驗紙上畫著一隻溫馴的​Q​版貓,並拉出個對話框這麼寫著。
這是六年前,王諭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
這時王諭覺得輸慘了,不過不是畫技上,而是人品。
她不應該聽到陳佳吟說班上有個品學兼優又會畫畫的男生,就孩子氣地向人下戰帖。
王諭畫圖得過全市佳作、功課不差,樣樣幾乎都能自行處理。在眷村年齡斷層十分嚴重下,因她大陳佳吟一歲,幾乎都是她扮演領導的角色,所以備受陳佳吟崇拜。
然而,陳佳吟上高中後,竟跟她說有人比她更好。
他是全校紅榜上的常見名單、大隊接力多是最後一棒、個性好且人緣好、畫圖別有風情⋯⋯
前面幾項比不過,但「畫圖」王諭還算有自信,她可是從國小就訓練畫圖。
於是就在陳佳吟接連地「紀亦承好,紀亦承棒,紀亦承呱呱叫!」攻擊下,王諭主動向他下了戰帖。
「畫一張圖給我看。」隨堂測驗紙就寫這句話,並署名後,王諭請陳佳吟代交給他。
但,紀亦承回的卻是這麼一隻禮貌且可愛的小貓。
「呵呵!」王諭像是被打敗般笑出聲,卻仍拉不下臉。
「還算可愛,不過我喜歡的是狗。」她回了這麼一句話。
⋯⋯
而後大概維持三個月的傳信。
從對貓狗的喜好、課程的喜好,到平常閒暇時的喜好,都聊過一輪。
王諭從紀亦承那得知有「邦喬飛」這麼個樂團。而紀亦承也因王諭的文學才華,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以衍生為「記憶成為回憶」。
雖然沒見過面,也不知長相。但他們一致向陳佳吟稱他們是「朋友」。
這三個月來,依然是陳佳吟替雙方傳信。
陳佳吟對於自己變成郵差,沒太多怨言。
應該說覺得有趣?
她一開始不停向王諭說紀亦承的好,其實只是想和好朋友分享自己欣賞的人多好。
沒想到竟演變成兩人是筆友。
縱然她之後向王諭表示自己稍微有點喜歡紀亦承,但她還是真心祝福兩人的。因為看他們對話真的很有趣,甚至會露出比看總裁小說更猥瑣的笑容。
王諭死鴨子嘴硬他們沒曖昧,信件內容坦蕩蕩,陳佳吟過目也無妨。更表示她和紀亦承僅是心靈上的朋友,不須見面多加複雜。
而紀亦承也微妙,他跟陳佳吟表示尊重學姊的意願,才合乎禮貌。
都三個月了,陳佳吟對這停滯不前的進度感到厭倦。佛心來著,乾脆推兩人一把,當個好助攻好了?
她疑似「不小心」把跟紀亦承借的筆掉到學校往村莊的公車站牌附近。
且不好意思地請紀亦承一同來尋找筆時,又「不小心」地將手指向正在等公車的王諭,跟他說:「好巧!你看,她就是王諭!」
就在他搞不清楚狀況時,陳佳吟拿出書包深處的UNI 0.38藍筆。
「啊!不好意思⋯⋯原來在書包裡呢!」她做作地說。
「啊!抱歉啊,我好像忘了課本在教室,先回去拿吼。」也不等他回神,又拋下這句話,她就以圓潤身軀最快的速度離開現場。
紀亦承只好呆呆望著王諭,內心天人交戰著。
等她上公車,就來不及了⋯⋯
他走到她身旁,點了點她的肩膀。
「那個⋯⋯學姊⋯⋯」
「嗯?」王諭一臉狐疑,她不認識他。
「你的裙子被撩起來了。」
王諭總習慣一肩背學校的側背包。她低頭一看,發現包包拉著裙襬往上提,大腿被看得一乾二淨。
「我什麼都沒看見。真的,我⋯⋯我保證!」他耳朵都紅了。
「嗯⋯⋯謝謝你。」
整理好服裝,王諭看到公車到就連忙招手,恨不得消失在這世界。
但公車靠站,就在她踏上階梯,想迅速逃離現場時。
「那個⋯⋯剛剛忘了說。嗨,學姊你好。」他露出靦腆的笑容。
在階梯上,王諭轉過身看著他。
「我是紀亦承。」 他揮了揮手。
公車門關上,王諭滿臉通紅。
隔天為了道謝,王諭買了包大波露巧克力給紀亦承。支支吾吾地請陳佳吟轉交,也不說明原因。
而紀亦承收到大波露後,竟也買了德芙巧克力要回送。上面貼了張紙條寫——我才不好意思,我真的什麼都沒看見。
陳佳吟問他:「看見什麼?」,他也不答。陳佳吟覺得被兩人排擠,一氣之下不肯當郵差,就叫他自己送。
所以紀亦承也顧不得禮貌,他在補習前的吃飯時間擠出十分鐘,將巧克力交給王諭。
公車站牌前,清湯掛麵的她擔心額頭被他瞧見,她拚命用手壓著瀏海,像是怕麵條被風夾走。
他不安地搓揉口袋裡的巧克力,像是想摩擦生熱,希望碰出像火花般閃耀的對話。
那時他們還不覺得這在長大成人後算是閃耀的一段。
每個週三和週五,他總少十分鐘吃晚飯,而她也晚十分鐘到家。
互送的巧克力逐漸替換成信件、書籤、塗鴉小卡、速寫畫⋯⋯
交換的東西越來越大了。
最後,王諭給紀亦承看她寫的小說。一部描寫父母離異、女主角被家暴的故事。她還偷偷將他喜歡的「邦喬飛」當作小說元素,希望他會發現、多加回應。
但他沒有回應,一句話、一張圖和一塊糖都沒有。
就在王諭責怪自己文筆不夠好時,陳佳吟卻跟王諭說紀亦承找她談過。
紀亦承沒有在意文章的流暢度、詞藻的華麗,也沒看到「邦喬飛」的小巧思。他問陳佳吟,王諭的家庭怎麼了?王諭經歷過什麼事?
紀亦承很擔心。
王諭很害怕。
在美麗文字底下的不堪,彷彿都被挖掘出來。
他是教師的兒子、品學兼優、人生勝利軍⋯⋯,而她呢?
「我們都應該更專注在學業上。」這是最後一封信——王諭所附的理由。
長達一年的書信往來斷了,她搭公車的時間也換了。
但偶爾她會從公車窗外看到他的身影;瞄到公佈欄上的紅榜印製著他的名字;從陳佳吟口中聽到他的事蹟。
她只好戴上耳機,將搖滾樂放到最大聲,埋頭在微積分地獄中。
數學習作被翻到爛了。
日日過去了,大考來了,也結束了。
高中畢業前,她還無法脫離對紀亦承的罪惡感。
然而,一個杯子,一個印著粉色​Q​版貓的杯子卻稍稍澆熄她的罪惡感。
陳佳吟說是紀亦承請她轉交的,他覺得她會喜歡,也祝她畢業快樂。
畢業典禮上,戴著胸花的王諭莞爾一笑。
他忘記她是立場堅定的狗派,這對他而言不重要吧?對他而言,對話不重要,她也不重要。
於是畢業後,王諭努力想忘記他。
在紀亦承和陳佳吟也從高中畢業時,她才真正鬆一口氣。
他在北部,而她們都留中部。終於可以不用聽到他的消息了。
是脫離了嗎?
只是有時王諭被不知分寸的同學追求時,或和油腔滑調的學長曖昧時,她還是會想起他,想起他的好。
⋯⋯
又過了幾年,大學畢業前,王諭才終於鼓起勇氣私訊他的臉書。
裝作毫不在意、雲淡風輕,只是問問故友近況沒有什麼大不了。
「我是王諭,最近還好嗎?」她挑了最爛的開場白。
「嗯,普通。那學姊呢?」紀亦承一如以往的禮貌。
噓寒問暖一輪後,王諭苦無話題,只好端出老話題——「貓狗」。
她拍了鄰居的肥貓給他看。
他回:「好可愛!我女朋友最喜歡貓了。」
於是,王諭直覺性地說了謊。
「雖然我男友喜歡狗,但看來我們貓派還是比較多。」
這裡面共有三個謊言,她自覺說得合理且合乎禮儀。
「才沒有這回事呢(笑)」他這麼回覆。
而她也只能回覆尷尬不失禮貌的貼圖,想把這段徹底刪除。
⋯⋯
但幾日過後的大學畢業典禮,卻像歷史重演一般。
陳佳吟拿給王諭一個盒子,陳佳吟說是紀亦承請她轉交的。
盒子裡有個印著淺藍色狗腳印的杯子和一封信。
信是這麼寫的。
學姊:
這是晚了四年的畢業禮物,希望你不會介意。
之前的貓杯子 是因為那年我們沒聯絡許久,
佳吟想讓我們關係轉好, 才以我的名義送學姊的。
等她告訴我時,我也不好意思再送一次⋯⋯
嗯,這個杯子 我覺得你會喜歡。
祝你畢業快樂。
紀亦承
讀完後,也深呼吸後。
王諭以顫抖的手點開Messenger。
「謝謝,佳吟拿給我了。」
「我記得你是喜歡狗的。」過了三分鐘,他回。
「嗯」她沒有打下句號。
「但記憶成為回憶了。」她清出老舊的記憶,希望面對未來時,腳步能更加輕盈。
「嗯,都過去了。」他說。
王諭調整學士帽的角度,抱著花束和那盒禮物。
在畢業招牌前、朋友按下快門前。
「嗯,都過去了。」她也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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