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想針對這段引述的話,加以辯證。《仕女圖》是一部服裝政治的寓言,伊莎貝爾每次出場的裝束和盤髮,都強烈地呈現出一個女人在與「以父之名」的婚姻墳場對撞下,她的身體是如何被包裝、被呈現──精緻名貴的華服和珠寶,暴露出女性主體的羸弱性,宛如純金打造的刑具,把她的肉身裹得難以喘息。
無論是張愛玲用「經血、殘廢子宮頸、胎兒屍塊」所凸顯的恐怖片畫面,或者是珍・康萍鏡頭下「盤髮、服裝、珠寶」帶出的囚籠肖像,二者皆鏗鏘有力地藉此開展出女主人公的傷痕敘述,藉由她們身為社會邊緣的客體、荏弱易摧折的身體和心靈,帶出女性在父權體系壓迫下的掙扎和苦難。
比起以強大康健的女性來塑造出「豐碩女性主體」,珍・康萍和張愛玲作品藉由物化客體所呈現出的「瘦弱女性主體」,才是真真正正地藉由女人實際生命體驗的苦與痛,進而對父權體制進行控訴與反制,而這樣的瘦弱女性主體才成就了真正的女人,而非「我女人,我驕傲」這類空泛的政治正確口號。
*用裝束描繪的女性主義預言 (1) 現代女性主義的畫外音
在電影《仕女圖》開頭,我們看到一群 20 世紀女性的臉部特寫,在黑白濾鏡捕捉下,她們輪番對著鏡頭前的觀眾低語。導演想藉由視覺語言來翻轉女性的角色形象,讓她們從傳統陽性社會中(甚至是原著小說)的「被視」(男性視角)過渡到改編電影中的「我視」(女性視角)。從這種把女性角色從被動客體拉抬到主動客體的過渡觀望,觀眾可以清楚感受到導演想以女性主義的途徑,賦予亨利・詹姆斯小說新面貌,企圖心十分強烈。
電影接著在伊莎貝爾婚前的形象塑造,也承襲這種以現代女性的畫外音聲,來反覆打斷亨利・詹姆斯鋪排的故事節奏。
導演以現代女性的審美,來改造女主人公伊莎貝爾,賦予她自由獨立的新氣象。在服裝造型上,妮可基嫚飾演的伊莎貝爾以一頭蓬亂盤髮示人,格外有種男孩子氣(tomboyish)的不馴特質,甚至毫無顧忌地在男士面前拔下靴子嗅聞;在穿著方面,多以肅斂的黑色裙裝為主,說明伊莎貝爾還在服喪當中。
電影中,另一個女性凝視畫面是出現在伊莎貝爾的「四人行」情慾幻想。鏡頭聚焦在床上的伊莎貝爾,腦海裡想象著與賈斯伯等三位追求者嘗試魚水之歡。然而,這場離經叛道的女性情慾探索,卻被女主角睜眼看見三對男性注視(male gaze)的景象驚悚地打斷。這段打斷原著敘事的女性凝視(female gaze),也因此使得電影對獨立新女性的詮釋,變得更加複雜。
一方面,導演賦予了女主角更多揮灑自由的空間;一方面,她又否定了女性自由的可能。
藉由伊莎貝爾和三個男人的兩極情慾對視,還有伊莎貝爾隨之出現的恐懼和退縮情緒,帶出其中暗藏的弔詭:女性的情慾自主,很奇怪的,某種程度是把自己的權柄交由男人,讓自己在男性物慾下喘息。依此來解,只要是陽性價值存在的一天,任何形式的女性自由伸張,最後都會遭到反噬。
同理,伊莎貝爾此時的大膽活潑、獨立自信,實際上也是來自男性社會體制施予她的寬容和恩惠。若不是姨丈和表哥拉爾夫給予年輕失怙的伊莎貝爾療傷的避風港,那麼她也無法盡情展現真性情。
男性威權的統御,很難用絕對的善或惡來界定,像是電影添加的女性視角畫外音,最後都還是要反扣回對立的男性主旋律上。也就是說,女性自由的展現或禁制,其實都得端賴這些大權在握的男性是否願意給予異性揮灑的空間。
藉由代表良善的拉爾夫一家,我們看見正向的男性家族對伊莎貝爾的尊重與愛護,使她綻放自信與前衛的活力;相反地,奧斯蒙代表的邪惡男性暴力,又將她新生的女性力量踐踏得一絲無存。
透過以下對伊莎貝爾服裝的解讀,將可以看到這個角色的女性視角是如何被剝除、徹徹底底變成活在男性視角下的微弱女性客體。
(2)藤蔓叢生的垂死意象
珍・康萍把服飾和建築透過「藤蔓」連結在一起:在佈滿枝枒和藤蔓的大理石色古老建築環繞下,伊莎貝爾被奧斯蒙所誘,接受了他的求婚;伊莎貝爾的白底藤蔓紋日裝,顏色、花樣都和她身處的古老建築如出一轍。
藤蔓是陰謀的化身,古舊遺跡和環伺的羅馬人物塑像則代表陵墓,這些外在細節在在使得這場求婚戲碼充滿了詭譎不安的氣息。
而伊莎貝爾身上的藤蔓紋白色日裝就像是哀輓的壽衣,指出這場婚姻將會把她拉入陰暗垂死的精神墳墓之中。除此之外,她手上拿的黑白條紋陽傘,還有帽子綁帶,和藤蔓紋一樣扮演了把父權暴力具象化的媒介。
奧斯蒙刻意弄失依莎貝爾的陽傘,再假裝拾回這把黑白條紋傘(象徵監獄),加上精心算計的為佳人搭傘(求婚定情),在畫面意義上,讓伊莎貝爾不自覺地走進傘下(被囚禁)。從這幕開始,珍・康萍話鋒一轉,藉由帶有陽具意涵的陽傘,加上「持傘者由女變男」的肢體動作設計,讓女主角喪失獨立自由之權柄,連帶翻轉了全片的男女地位關係,從此女性凝望視角失去了主述地位,取而代之的男性視角開始恣意禁錮、摧殘女性主體。
(3)象徵囚籠的條紋印花
衣服的選用反映了伊莎貝爾的心理狀態,以及外在人事物對她的潛移默化。
伊莎貝爾從陽台處看見賈斯柏遠遠走來,佔據銀幕的大理石欄杆好似監獄鐵窗,而穿著一身藍色條紋日裝的她宛如囚犯被禁錮在牢籠內,侷促不安地望向外面的世界。
緊接著,伊莎貝爾和表哥拉爾夫在陰暗潮濕的馬廄裡,有了一段深長的對話。她穿著同樣的藍色條紋服飾,背後是圈養馬匹的鐵籠,籠子的層條影子覆蓋在她蒼白的臉龐上,讓她的身體自然而然被周圍環境吞沒,與黑色電影(film noir)常見的打光手法相似。
導演藉由同樣藍色冷調的條紋服裝,把伊莎貝爾的形象和馬廄的界線模糊在一塊,好像大宅中的一縷魂魄。導演藉由服裝的選用,歷歷鮮明地說明:伊莎貝爾如今就如同這些馬,被圈禁、被役使,在奧斯蒙殘暴的鞭笞下,她早已完全喪失了自我。
隨後,伊莎貝爾偕同丈夫賞花一段,她同樣選穿條紋日裝,只是顏色改成了藍灰色,條紋是深紫色,上衣中間接合處做花藤刺繡,色調和成簇的各色藍紫繡球花輝映成彰。表面上,她的服裝設計是為了與繡球花宴相應和,但我們從條紋線和(與伊莎貝爾落入奧斯蒙陷阱時的服裝相映的)蔓生花藤設計這些服飾線索中可以看見另一個版本的故事,為得體表象下,暗潮洶湧的婚姻暴力提供有跡可循的證據。電影用經緯交織的女裝佈下草蛇灰線,斷斷續續地指涉失衡的男女關係,也帶出了伊莎貝爾和奧斯蒙在婚後的權力關係消長。
條紋日裝,是囚衣的脫化,象徵伊莎貝爾已成為了婚姻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