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13|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14章 醫生與反賊

第14章 醫生與反賊
4月3日,周日。
他睡懶覺到11點才起來。中午懶得做飯,叫外賣。下午,S 用微信給他打語音電話。
他問,你又沒洗頭、沒刮鬍子?
打電話就好好打電話,不要心猿意馬的。S說。
其實,不視頻也好。他看不見S,S也看不見他,他正好可以聽著S的聲音,隨便心猿意馬,S也不會發現。
S說,今天是封社區的第18天,除了做核酸不准踏出大門的第3天了。樓裡已經有人快崩潰了,在本單元的微信群裡發語音,講,家裡有老有小,四口人,孩子在長身體,吃得多,網上搶菜搶不到,團購又貴又限量,到貨又慢,冰箱有出無進。昨天早上吃菜泡飯,中午吃土豆炒肉絲,晚上吃捲心菜炒肉絲,今天早上又是菜泡飯。老人講便秘,小孩講餓,老公罵小孩。工資嘛,遲發,房貸嘛,照還。這日子有啥過頭,西特算了。
你不會又送了吃的給人家吧?他問。
那倒沒有。這家人團購買了吃的,只是還沒有到,算起來一樓那個獨居的阿姨更難,她不會用微信,團購都參加不了。我打算隔天就深夜出門給她送點吃的。群裡,一堆家庭主婦紛紛出來安慰那個媽媽,互相打氣,鄰居之間從來沒有這麼親密過。
災難使大家重新發現了彼此?
我想是吧。S說,上海今天報昨日新增,438+7788,超八千了。前天還是六千多一點。心累。
不看就不累了。
你不看自己所在國家的日新增?
去年十二月之前,這邊是四級警戒系統,會Lockdown。有點什麼情況,就開新聞發佈會,我會事後看看新聞發佈會的文字稿。年底換了個更寬鬆的防疫系統。到了今年一月下旬,Omicron傳進來了,總理說,即使Omicron社區大傳播,我們也不會Lockdown,局部的也不搞。從那以後,我就不怎麼關心新冠了。有時候想起來,在網上搜一下。新冠日新增最高峰,過了好久,我才知道。
你那裡的高峰,是在什麼時候?
二月末到三月上旬吧。最高數字是一天三萬多。我現在搜一下。哦,昨天的數字還沒有,前天4月1號,是1萬1千多。
你就這麼……輕描淡寫?
我打了疫苗,現在又不封城,也不集中隔離。三月初,我一個小胖子室友得了新冠,症狀只是喉嚨癢,就在自己房間裡宅著,什麼藥也不吃,還熬夜打遊戲,屁事沒有。你想,這個國家500萬人,我跟你說,4月1號有五百分之一的人,新得感冒或者流感,那你也不會覺得這個數字有多麼嚇人。
不。流感大流行,也是很嚇人的。你沒在醫院待過,你完全沒有概念。發熱門診和呼吸科,排隊的人烏泱泱。奧司他韋供應緊張,一盒難求。因為流感而死的老年人也不少。2018年春節左右,微信上有篇很火的文章,叫《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一個男的講他岳父怎麼在二十幾天裡,從以為是小感冒吃藥,到住進ICU,輾轉5個醫院,上了人工肺ECMO,花了家裡幾十萬,還是去世了。那篇文,我是不是給你看過?
我記得。不過,很多人就是覺得,流感不那麼嚇人,而新冠極其恐怖。英國科幻作家Douglas Adams說,任何在我出生時已有的科技,都是平常世界的一部分,任何在我15-35歲之間誕生的科技,都是將會改變世界的東西,任何在我35歲之後誕生的科技,都是違反自然規律、要遭天譴的玩意。疾病是不是也這樣,舊的不嚇人,新的特別嚇人。
我現在的感覺,很矛盾。理性說新冠不嚴重,感性說它還是挺嚴重的。武漢的情形,還歷歷在目。S輕聲說。
現在的Omicron和武漢當時流行的病毒,應該已經差很大了吧。我在微博上關注的一個在美國搞病毒研究的北京男生,美國讀的免疫學博士,哈佛醫學院的博士後,後來研究HIV藥物,新冠爆發之後轉向新冠疫苗研發。他時不時就發一條,講講Nature或者Science,或者別的什麼期刊上關於新冠病毒的論文。雖然他寫的,很多我看不懂,不過他說,Omicron有顯著的鼻嗜性,缺乏肺嗜性,這個我還是看得懂的。
你說的是“子陵在聽歌”嗎?我看你轉過他發的東西。他現在也是微博上的大V,粉絲都超過百萬了。
你怎麼知道哪個是我的號?他在微博上關注了S之後,S開始好像並不知道,過了一段時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S回關注了,於是變成了互相關注。但是S從來沒有跟他提起這件事。他以為S不知道那個是他。
名字叫“路人甲”,頭像是水墨畫,一隻翻白眼的魚。那個號,不是你的嗎。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了。每個關注我的人,我都會去看一下,如果不是行銷號或者機器人,我就會回關注。頭像是不是你自己畫的?我圖片搜索過了,網上沒有一樣的圖,除了那個帳號的頭像。
其實我本來想畫烏龜的。還是算了。我小時候照著國花畫冊,學水墨畫的時候,就嫌烏龜要一筆一筆劃殼,太煩,根本沒怎麼畫過。不過光憑頭像,就能認出來嗎?
轉發時的陰陽怪氣,也很像你。不過那是以前了,現在你轉發一個字都不加。
因為說話太容易炸號。搞一個觀察物件比較均衡的窗口,也不容易。
S沉默了一會兒。感覺很奇怪,網路世界這樣嵌入了我們的生活。大家跑到社交媒體上,去分享自己的生活,去觀看別人的生活,去求助,去呼喊,去爭辯,去互相咒駡。我不太確定,網路讓人更幸福了嗎。
你又看見什麼讓你特別心煩的東西了?
昨天晚上,我快睡覺時,看微信朋友圈,有人轉一個上海市民與疾控中心對話的錄音,差不多有20分鐘吧。我聽了,覺得就是一個很正常的對話。一個男的,打電話去疾控中心,說他的爸爸是密接,所以被帶走,在隔離酒店隔離,做了2次核酸。在健康雲上可以查到最新一次的結果,是陰性的。29號他爸爸接到電話,是疾控中心的人通知,你陽性了,要準備轉移到方艙。他就在當天打電話給疾控中心,問怎麼回事,為什麼健康雲上的資訊跟疾控中心通知的結果,不一樣,到底應該相信誰。這通電話,應該是29號錄的,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傳到網上了。接電話的小姑娘說,我讓領導來聽。
有空接普通投訴電話,應該也不是疾控的大領導吧,估計是個中層,科長之類的。然後呢?那個男的,跟疾控的人,吵起來了?
沒有吵起來。雖然中間有一段,兩個人都急了,講話有點沖。疾控的那位,是女的,說,這個問題你去打12345投訴,說健康雲資訊虛假。看樣子,這種投訴不是一個,是很多,所以她氣呼呼的,連上海市政府也怪上了。那個男的,還抱怨好多別的事情。說政府對陽性者沒有提供足夠的醫療資源。他媽媽,上上週五核酸結果異常,是無症狀感染者,在家等了2天,第3天接到浦東肺科醫院,8個人一間,給吃的,沒地方洗澡,住了2天,又被轉移到周浦醫院。到周浦醫院是晚上10點,醫院保安拒絕開門接收病人,一整批人就在外面吹了兩三個小時的風。後來另一批無症狀感染者,年輕小夥子,把保安打了兩頓,把門破開,護士才給大家安排了房間。又說次生災害大於災難本身,老百姓買菜也成問題。
S解釋,其實,疾控中心只是衛健委的一個事業單位,每個區都有個疾控中心,市級也有個疾控中心。上海各區的疾控中心,原先只是個正科級單位,新冠大爆發之後,過了一段時間,才升了副處。浦東因為各種原因,同類機構會比其他區的,高半個級別,所以浦東新區疾控中心,是正處級事業單位。疾控中心,也不比衛健委的其他事業單位地位高,區屬公立醫院還一大把一大把,都是正處級呢。疾控管的事情也很有限,主要是疾病預防和傳染病流行病學調查這些。那人說的那些事,講給市委領導聽,才算找對門。市衛健委領導還管不了買菜。向疾控中心的領導抱怨,有什麼用呢?
他聽了笑。不是體制內的人,誰那麼清楚每個單位、每個部門幹什麼。再說,那人想跟市委領導抱怨,逮得著嗎?
唉。是這麼沒錯。但是你想想,疾控的人收到一些自己不能處理的投訴,也會很崩潰。疾控中心有啥本事協調醫療資源?我就聽見那個女領導,很疲憊地重複:打12345投訴。
這也是安全地往外推事,搗糨糊。
她真沒有搗糨糊。後來那個男的一再問,我們除了打12345投訴,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保證我父親後續的治療,那個女領導就建議,120來轉移你父親的時候,你們就不要去。你知道方艙是沒有什麼醫療資源的。
這也行?不是對抗國家政策嗎?中國政府覺得新冠是個烈性傳染病,才要求集中隔離。所有人服從安排,才有可能完成清零。還能想不去,就不去?
對。我剛聽到這裡,覺得她很像是在說氣話。那個男的,也不敢接受這個建議,一會兒又問,哪裡還能看到核酸檢測結果的正確報告,一會兒又問,我父親不去方艙,他有症狀了怎麼辦?
這又是毫無意義的詰問吧。
對啊。那個女領導只能跟他說,我們疾控只負責什麼什麼,轉運病人,不歸我們管,隔離酒店、醫院、方艙,也不歸我們管,我沒法調配什麼醫療資源來保障病人安全。那個男的聽完這些,倒通情達理了,態度和緩,不發脾氣了。後面,差不多就變成了互相倒苦水,一起吐槽上海政府。一個說健康雲顯示陰性,卻要我們通知別人陽性,我們一天接幾百個投訴電話,只能讓人打12345。一個說,我們都被關在社區裡,有什麼事情,也沒地方申訴,微博上的上海發佈,連評論都關了。一個說,搞得這麼一塌糊塗,上海之前樹立的形象全完了。一個說,現在這麼搞,次生災害太嚴重了。如果只是發燒,在家,補充維生素蛋白質都可以。一個說,我作為專業人員,早就提出來了,建議寫了n遍,輕症、無症狀不要把人轉走,就讓人在家隔離。沒有人聽啊。怎麼辦?涼拌。那個男的又問他爸爸應該如何,那個女領導只能說,你家裡人不是打了疫苗、沒有症狀嗎,就跟他們說,當成感冒,不要有心理負擔。老人有基礎疾病,如果你實在擔心方艙不能保證安全,120來轉移的時候,你們就拒絕去。
喲,這個女領導硬氣,這種建議說了兩次。她不知道自己被錄音了吧。
開始是不知道的。後來她又在使勁罵健康雲,那個男的就說,我在錄音,你這樣講,對你不好。她也不在乎,你錄好唻。後來,那個男的,又講到次生災害太厲害,中小企倒閉,別的病沒法看,血透的病人都沒有地方,誰能把這些告訴這屆市政府領導?那個女領導就說,要麼你乾脆把我的錄音放出去。我們專業人員絕望啊,做得累死了,今天我們要做一千多個病例流調。
哈哈。感覺她還是有私心,不想自己和同事過勞死吧。自己提意見領導不聽,就換個法子,轉成外部的聲音,讓領導聽。猛人。她還有沒有更猛的發言?
有啊。最後,那個男的,車軲轆話來回講,最後要掛電話了,還說,老百姓苦啊。她接茬吐槽,說我們專業機構也要被逼瘋了,說話沒人聽。現在就是把這個病,變成了一個政治性疾病,用了這麼多人財物,去防一個流感一樣的病。現在哪個國家,是這樣防流感的?如果說是疫苗接種率不夠高,那這一輪不是應該去提高疫苗接種率嗎?現在都在幹什麼?
政治性疾病。這話也是可以說的嗎。哈哈,這個姐姐講話好直接,我喜歡。
你這個人。S幽幽地道。
他連忙說,我固然也喜歡暴脾氣、講話直接的人,也喜歡好脾氣、講話溫柔的人。
S沒理會他找補的甜言蜜語,就當沒有聽見,只是說,我也不知道那個女領導是誰,是哪個區疾控中心的,反正應該不是市疾控中心的,我想輪不著市疾控中心幹通知具體病人的活。不過她能說,我提了好多次建議了,沒人聽。這肯定不是小嘍囉、年輕人,得是上海人所謂的老法師,單位的業務骨幹,才有這種底氣。
嗯,很有可能。
她說你乾脆把我的錄音發出去,不知道以後如果挨處分,她會不會後悔。
既然不是小年輕,想必多年來也是這樣,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當仁不讓,應該受得起自己言行的後果,不會後悔吧。他問,這個錄音,也沒什麼。哪裡讓你不舒服了?
S說,不是這個錄音,讓我不舒服。是我今天早上起來,刷微博,看到一個我關注的女作者,說,上海厲害。一開始,哪兒哪兒都是出了一個陽性封2天就開,再出再封,我還真以為是精准防控。然後就是確診人數沒幾個,無症狀一大把,無症狀比例,前所未有的高,我還真以為是病毒毒力降低了。上海人源源不斷,拿著綠色健康碼和核酸陰性證明跑出上海,到了外地,被扣下做個核酸就是陽性,我還以為就是少部分上海人不自覺。封個城,還先浦東、後浦西,留四天時間給浦西的人逃跑,留下的市民買不到菜、癌症患者沒法看病、來支援的外地醫護人員沒飯吃沒地方住,我還以為是上海政府能力有限、準備不足,開始難免,過段時間會好。直到聽了那個疾控的電話,我這才發現,上海他媽的一窩一窩,全是反賊,存心搞破壞,陽奉陰違。說上海兩句,還有人在我這裡跳,戳到你媽的屁眼了?有空在我這兒挑釁,不如趕緊滾下樓去做核酸,少他媽給醫護人員加負擔。
他笑得要死。女作者?寫什麼的呀?你怎麼會關注這麼個人?
寫歷史言情的。後來也當編劇。我還挺喜歡她以前的一本小說的。
哦,這位是不是清零政策的堅定支持者。
是啊。但我也沒有想到,她講起這事,會這麼戾氣十足。防疫,是重大的公共衛生政策,這又不是什麼政治制度。怎麼專業搞疾控的醫生,說了句新冠跟流感差不多,就是該死的反賊了?
那個女作者是不是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幹得還挺不錯的?狂熱支援新冠清零的,一般都混得不差。
應該還行吧。除了出版了一些小說,當編劇,也參與了挺有名的電視劇製作。
我在微博上關注的人比你多,所以觀察到了不少清零政策的狂熱支持者。共同點是:中上階層。而且,生計不會受封城影響——有的有錢,有的在體制內工作。工作也不受封城影響——不做實業、不開店,或者體制內旱澇保收,或者是自由職業者,比如說炒幣的、碼字的、網上講課賣課的。等級制度愛好者。控制狂。以及沒有一個人是醫生,或者大學時讀了醫學、生物專業。
你都關注了些什麼人啊。S的聲音,又好奇又好笑的樣子。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我關注了幾千個人呢。你要是選關注對象時,特意增加多樣性,他們自然就會進入你的視線。
工作和教育背景,還好說。你怎麼知道人家是等級制度愛好者,還是控制狂?
觀察時間長一點就會知道了。一點屁大的事,都要在微博上寫東西,反復瘋狂輸出自己的觀點,想要灌給別人,這就是控制狂的特徵。隔著網路,不能在行動上控制別人,也要在思想上控制別人。至於說,怎麼看得出來是等級制度愛好者,男的,最常見就是瘋狂攻擊女權。女的,就是無意識地流露出優越感。什麼我小時候,父母的廠子建在大山裡,生活區有乒乒球臺、籃球場,有醫院有學校,夏天發雪糕,附近農家孩子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吃。什麼國家不批國外的疫苗也是有原因的,這位姐妹怎麼會連去澳門打9價HPV疫苗的錢都沒有,還是趕緊掙錢吧。
感覺你好像一個偷窺別人生活的變態。
瞎說。他們光明正大地寫,我光明正大地看。這叫什麼偷窺?這只是觀察。
你不是控制狂?
這話從哪來的?他反問。
我要給你寄東西。不要回老家。待在家裡。S講話時,好像故意讓語氣特別生硬。然而當時他不過是在微信上打字,跟S說話他肯定不是這樣子。
我只是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麼資訊。我沒有想說服很多人。而且文字不能顯示語氣,我在建議,不是在命令你。如果你回答我,不要給我寄東西,我就要回老家,那我就不會再說第二次了。
S在電話那端,停了1秒,才說,你這個人。怪不得沒有任何女孩子受得了你。
你又不是女孩子。
哼。S輕聲說,過來讓我打一頓。
飛上海的航班停了啊,大哥。
你在外面這幾年,有沒有遇見……比較有意思的人?
沒有。他斷然否認。一個也沒有。
鬼都不信。S雖然這樣說,聲音卻酸中帶甜,讓他想起夏天的橘子味汽水。
等疫情平復一點……我想帶你去這裡的雪山滑雪。
我不會滑雪。S輕聲道。
沒事,我也不太會。不去滑雪,就看看雪山也好。或者我們去海上看鯨魚。在南半球的冬季,很多鯨魚從南極海域遷徙到熱帶海域,會經過這個島國。
S說,鯨魚看人類,心情多半很複雜。小貓小狗似的小不點,成群結隊,坐船追著自己。有點可愛,又有點煩。
別人我不知道,鯨魚看你,一定會覺得特別可愛。
不要代鯨魚說話好嗎。我要去做飯啦。S匆匆忙忙地掛了電話,好像在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
他放下手機,橘子味汽水的氣息,久久沒有散去。
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只有中學生才這樣吧,一個電話就會感到喜悅滿足,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需要。但是他們兩個都三十多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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