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6|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當代西藏生與死|讀《吃佛》

除了壯麗的風景和神祕的人文,如果你想要進一步了解西藏的生死及悲哀,並想以小見大,由此得知中國近年對其他少數民族的政策及態度,這是本當讀之書
我認為這是繼王力雄「天葬」後,最值得看的一本關於藏地的非虛構寫作。尤其是2008年後 —這年堪稱是西藏近代歷史重要的轉折—西藏又陸陸續續發生了許多影響至今的大事件:2008年的西藏大反抗、汶川大地震,2009年延續至今的藏人自焚等,而這些恰好是王力雄「天葬」成書時還沒發生的事。
但本書最有價值的其實也是08年後至今的藏人心態與生活,將經濟上與思想上的兩難描寫的極度傳神。以下的心得也多是對這段時間的描述。至於08年之前的西藏,本書及其餘很多書已經描繪許多了。

文化從藏,政治從漢

本書的發生地是位於漢藏之間的交會之地:阿壩。這地方因處於漢藏之間,族群組成複雜,藏語裡習稱此地為「康」。一般稱呼康區此地之人為「康巴人」。俗話說,康巴漢子多血性,因當地資源稀缺,時與周遭族群起衝突得名
這地方不只身在漢地外緣,對拉薩藏人政權而言,也是政治力不能及之地。因為身處兩大文明的外緣也是交界,兩大政治勢力既可說力不能及,也是無心管理,所以此處的統治多由土司進行。土司既可以在漢藏兩大勢力間左右逢源,也可以自行籌措財源,簡直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此地文化可以算是藏族文化的一部分,但傳統政治上臣服於中國的統治者。這樣一來,地理區位就造成了此地高度的不穩定性:當地的統治者時常與周遭外族發生衝突,不論是漢族、藏族、還是回族。
1911年,大清正在此地進行「改土歸流」,工作進行到一半,大清帝國隨即覆滅,進行中的改土歸流於是不了了之。1949年前,由於國府分崩離析、自身難保,此地也依然由相對獨立的土司掌管。
但49年後,共產黨佔領中國的腳步由東至西漸漸邁開。1951年,共產黨的到來將原來安多、康區、衛藏的界線打破了。在遼闊的高原上,原本彼此互相衝突的群體,在壓迫之中逐漸統一在達賴喇嘛的旗幟之下。爾後,歷經土改、達賴出走、文革、八十年代以來各式各樣的衝突,終將在這塊溶為一體廣大的大西藏上,形成一個不可逆轉的悲劇。

08年,反抗

現在看來,2008年發生的西藏大暴動是一個轉捩點。北京奧運舉辦前,西藏的政治氣候猶如緊繃的弦。一方面,共產黨需對外展示人權的鬆綁,另一方面,達賴喇嘛也趁此機會到處接受採訪,給了共產黨了不少統治壓力。一鬆一緊之間,反而給了喜馬拉雅兩側的藏族民族主義者一個機會:在三月十號這個當初達賴喇嘛逃出拉薩的日子裡,發起了抗議活動,最終蔓延了衛藏、安多、康區等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大藏區。
以後見之明來看,這當然是個悲劇。為了這個能在國際發聲的機會,不知有多少藏人在運動中喪生,事後中國政府的管制更是讓剩下的無辜藏人喘不過氣。另外不只漢藏之間,藏人與其他各民族之間的摩擦也從此更加劇烈:尤其在阿壩這個多民族交融的地區,回民的許多產業也在抗議中遭藏族人打劫或焚毀。事發之後,北京指責此次暴亂皆由達賴集團發起,而達賴卻表示他完全不知情且無能為力。在我看來,兩邊的互相指責及推諉,簡直就像場小孩子表演的鬧劇。
五月,緊接而來的汶川地震恰恰好發生在附近。地震帶來的經濟與物質損失固然龐大,但也給藏人帶來些喘息空間及自由:公務系統忙著救災,而喇嘛們要出門念經作法會討生活。

09年,阿壩,格德寺,自焚

沒人知道第一個自焚之人的想法是如何產生,但這件事的出現,的確將這個小縣城推向世界的風口浪間,連美駐中國大使駱家輝都曾來到此地調查。
發生首次自焚事件的確曾讓共產黨政府顏面盡失,但當事情一連串發生,共產黨在政治輿論就有了著力點:中國政府認為這是有組織化的行動,並把這件事推到達賴喇嘛頭上,指責這一切都是達賴喇嘛的陰謀。而達賴喇嘛雖不斷呼籲藏人停止這種行為,但把每個自焚藏人的照片都貼在達蘭薩拉的大布告欄上,讓每個經過的人追思,也給死亡之人崇拜,無形中也加強了自焚的誘因及力量。
作者說自焚者多是僧侶,是因為僧侶無法結婚,所以沒有家庭拖累,我不否認這點。但我認為這更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對抗:佛教是西藏文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其中,僧侶作為佛在人間的代表,自然乘載了不只佛教文化,更代表了西藏的國族與民族意識。這正好與不信神的共產主義在思想上和民族意識上起了強烈的衝突。
歷數共產黨統治西藏以來的衝突,僧侶往往衝在第一線對抗軍隊或依恃寺廟的高牆厚瓦抵擋來敵,而由鄉民將補給與物資送往寺廟。兩者結合,構成了藏族抵禦共產黨的手段。

最終,無聲的前進

但後來的變化實在太大。08年西藏大反抗後過後未幾,共產黨彷彿找到適合的統治方式:改革開放的種子在近二十年後,終於進入這處邊陲之地。
共產黨雖然在08年後不斷加強對阿壩地區的管制,但也不斷加強對當地的經濟投資。一方面,北京奧運前後世界的目光的確聚焦在中國,爾後層出不窮的反抗事件不斷出現,也讓各國媒體對藏地的一切緊迫追蹤。
另外,九十年代初期就已開始的改革開放經驗,在經過二十年後,終於移植到此偏遠之地,各項基礎建設緊鑼密鼓地在川西的崇山峻嶺中不斷進行,許多民企跟隨著國企,開始不斷的在此地投資
在事情發生後那幾年,日子風聲鶴唳,許多藏人的確逃離西藏前往達蘭薩拉。但近來隨著阿壩當地不斷的發展,薪資水準已遠遠超過印度。事實上,在印度或是尼泊爾難民營的日子並不好過:遠離故土,沒熟識的族群,找不到謀生的方式,只能以販賣手工藝品維生。經濟上的吸引力是如此強大,從達蘭薩拉回到西藏的人數,早已遠遠超越藏人前往達蘭薩拉的人數
人民幣是最有效的藥,看來政冷經熱這貼處方,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無論何處都能起一定效果。
宗教方面,只要不公然拿出達賴喇嘛的照片,一切都好談。事實上,也的確有很多藏人家裡竟恭奉著毛澤東像,這的確需要個解釋。在六七十年代共產黨統治西藏期間,西藏許多鄉間曾發生過飢荒;文革期間,更有許多寺廟遭到毀壞。但要西藏人回到1952年共產黨入藏前,由貴族及寺廟掌管一切的莊園體制,藏人也不樂見。共產黨官方曾針對此事發表說法:「毛澤東將西藏人民從悲慘的農奴制度中解放出來,西藏人因此心懷感激」。此論述雖說片面,但也是部分事實。畢竟現今藏地經濟的發展,是肉眼可見的飛快。要知道,這裡可是缺乏生存條件和資源的高原地帶,但在這種偏遠地區,人均GDP竟已是印度的三倍。這的確是中國政府灌注資金後的成果,當肉眼可見的經濟改善成為事實,生活逐漸便利,這一切的進步,就以崇拜毛澤東作為代表。
但毋庸置疑,資金進入藏地後,族群間的貧富差距比想像中大得多。當內地公司進入阿壩,首先帶來眾多漢人主管及勞工,藏人多只能作為臨時工或承擔更低階的工作。我們當然可以說,藏人另有傳統的謀生法門,如採蟲草,或是放牧牛羊等。也常發生因藏人不習慣漢人文化,一份工作幹沒多久即自行離開。但不可否認的,大部分新開發的利潤是進了中國人的口袋。
當地人有句俗話:漢人吃餅,藏人只能吸允芝麻
這就是拿經濟換取自由。政冷經熱的代價是,08年之後,藏人幾乎沒辦法拿到護照,更別奢想出國。在法律上雖然許可,但官員會用重重程序阻止藏人獲得一切必要的證件。作者說,藏人唯一缺乏的,就是自由
18年,川西高原上,黨的標語

反詰:

  1. 作者把舊時代的土司生活描寫的太美好。在當時,土司就是土皇帝,掌握了當地所有臣民的生死大權,要殺要剮操之一人手裡。當地大部分人民,一出生就是莊園制度下的奴隸,只服務於土司與貴族,不太可能有人生自由。作者在這方面描述的不太公正,連達賴喇嘛都說過,舊西藏的封建制度不可取,更不用提處於漢藏之間的這種化外之地。
  2. 當地土司發展商業固然是事實,但有極大的財源是來自於種植罌粟花及販賣大煙,這方面作者不知是不了解史實還是選擇性忽略。
  3. 近代共產黨的壓迫對藏人雖然嚴重,尤其08年當下,事件發生地四川省阿壩州的黨委書記侍俊被描寫的特別黑心。但作者在後記中又用了小小的兩行,說還是有許多人喜歡這個共產黨領導。作者怎麼不在正文裡做一些平衡報導,只在後記裡無關痛癢的提兩句呢?
  4. 在2008年那一次蔓延全藏區的大反抗,如此規模龐大的活動,能同時在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多地同時發生,訊息是如何傳遞?組織是如何進行?作者只寫了一些表面情況,完全沒有寫到這次運動是如何組織、訊息是如何傳遞、背後是否有力量、要達成的目的為何。尤其在08年北京奧運期間,西藏是各方博弈的焦點,事情真相究竟為和?這些事,如果各方隱密不寫,話語權就永遠在中共一方。
  5. 達賴喇嘛事先究竟知不知情,一直是各方爭議的焦點,直至今日都沒有結論。對共產黨而言,將一切事情發生原因皆推託給「達賴集團」,當然是政治上最方便轉移仇恨的方法,但卻忽視背後複雜的脈絡。另一方面,達蘭薩拉也否定共產黨的一切指控,聲稱達賴喇嘛對此毫不知情。對此兩方說詞,我想引用一條材料,是來自達賴喇嘛二哥嘉樂頓珠的回憶錄《葛倫堡的製麵師》。嘉樂頓珠說,為了保持達賴喇嘛的純潔性,有許多事情,周遭的人是不會告知達賴的,尤其是關於各式各樣行動、反抗、及組織活動。例如,六十年代美國CIA援助西藏游擊隊一事,嘉樂頓珠就從來沒跟達賴提起。因此,在提起達賴是否與08年事件有所關聯時,我們應該將達賴與西藏流亡政府之間的關係、以及事件發生的前後順序釐清。
  6. 在作者訪問期間,她只訪問特定的藏人族群,所以就只有這方面特定族群的描寫。但在地方政府裡,藏人幹部可是佔了大部分比例。那些共產黨內藏人公務員的想法呢?那些作者在書中寫到被藏族打劫的回民的想法呢?一般當地漢人的想法呢?那些傳統上被藏人瞧不起,但佔了當地一定人口的比例羌族的想法呢?作者都忽略了。事實上,漢藏雙方對當地其他少數族群而言皆是強勢文化,所以如果沒有各族群間來回反覆的詰問,就很容易淪為單方面思考。
總之,作者的確精準的描寫了藏人中一大部份族群的心態,但當地民眾也有各式各樣的群體,不可能是鐵板一塊。作者行文忽視了很多容易引起爭議的一些地方。而那些容易引起族群及階級衝突的地方,可能才是最有價值之地,而作者恰恰沒有提及。
18年,高原上的藏族村落
當鐵鳥在天空飛翔,鐵馬在大地奔馳之時,藏人將像螞蟻一樣流散世界各地,佛法也將傳入紅人的國度。

後記

18年底去了川西藏區一趟,住在離省會成都有四五天車程、某個因旅遊近年才興起的小鎮上。
可以發現,在這標準藏人地界,且距離漢地如此偏遠之地,漢人都率先搶入做起生意:小民宿老闆是漢人,櫃檯招待也都是漢人小伙,連當地最有名的餐廳,老闆也是漢人。而藏人不知是語言不通還是其他原因,只能做些清潔打掃等看似較為低階的工作,被漢人老闆或主管呼來喚去。
恰好我們司機大哥就是阿壩人。他的中文不太好,但是藏語也不太好,他說他們從小就是說當地的「土話」。而這土話,竟只能家鄉當地使用,外面一般的藏人也只能勉強溝通。我當時也不懂,為啥身為一個藏人竟然可以藏語不好。近年了解一些藏族知識後,才想起那位大哥很有可能就是所謂的「嘉絨藏族」,口說連藏人都難懂的古藏語,處於漢藏之間
一路上,我們聽他用破爛的中文說現在當地一戶百姓有幾百頭牛,一頭牛可以賣多少錢,一邊聽著汽車音響傳來草原民謠改編成的紅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歌聲裡,「毛主席呀共產黨,撫育我們成長」等充滿紅色風味的歌詞充斥耳際。
那時,突然間,感覺在這塊土地上,漢藏之間人民雖然難以交流,且生活方式分隔的互不干涉、無關痛癢。但各種經貿的往來,和文化上的彼此相互滲透,最終的結果,卻造成雙方如此難捨難分,從此糾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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