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來到湘江之畔。
再走下去也沒有路了。山窮水盡,猶如屈原極目南望、卻迢迢難見的郢都。年過半百、放逐山野的他,此時想起帝舜亦是絕命湘水之濱,屈原心中總是鬱積眾多疑惑──何以他至忠至誠的勸諫,始終喚不回懷王的魂魄?究竟他是犯了什麼過錯,得到這一身的疲憊與不公平的待遇?他向往聖請示,如何能撥開世俗塵網的種種迷惑,如何能保有自我脩美潔淨的本質?眼前浩浩沅湘,自我的去路卻是幽蔽遙遠,流放的孤旅聽不見知音的回應,只有湘水的波浪不捨晝夜地翻湧。屈原喃喃地低語自己曾寫下的詩句,芳香的蘭舟久候湘君,洞庭揚波、木葉紛紛也望不見湘夫人的蹤影。帝舜無言,睿智的漁父也不能給予他滿意的答案。楚國的天命太過黯淡,屈原不知該向前、向後。風,漸漸涼了。
百多年後,貶謫為長沙王太傅的賈誼路經湘江。
賈誼此時的歲數怕還不到屈原的一半,他卻感受到同屈原一般周身的憂鬱和疲倦。湘水的波浪在眾多時光中激起賈誼的追思,百多年前屈原沉江之際那濃烈的哀傷縈繞在賈誼心中,他是聽說過長沙地理卑濕、難能長壽的,也同樣有感於漢文帝的冷漠疏遠。賈誼也想問問屈原,那時你的感受也如我這般疼痛嗎?你也一樣覺得,國人莫我知兮?然而卻不知德人無累、知命不憂?賈誼哀嘆一場,寫下了〈弔屈原賦〉。
數十年後,青年司馬遷的壯遊也曾途經沅、湘,江水浩蕩帶走光陰,老年的司馬遷伏在案邊,心境已不像年少時那樣衝動魯莽而充滿活力,只有一盞行將熄滅的殘燭還映照著他眼角的淚光。他閉眼回想湘江風光,一會兒又思及深幽囹圄的孤獨寂寞。是選擇保有一己內美如屈原般赴死,或是超越生死榮辱以俟後世的知音?屈原與賈誼的作品詭豔動人,猶如幻境。夜裡,司馬遷遠翱的心緒逐漸平息,定了定心神,在竹簡上寫起:〈屈原賈生列傳〉。
屈原、賈誼合傳曾引起不少學者質疑,這兩位歷史人物一位生當戰國末期、一位是西漢時人,乍看之下頗不能理解何以司馬遷將二人合傳。此外,司馬遷也將年代乖違的魯仲連和鄒陽合傳,相較於屈、賈,魯、鄒的合傳更讓人摸不著頭緒,唐代司馬貞即曾言:「魯連、屈原,當六國之時。賈誼、鄒陽,在文、景之日。事蹟難復相類,年代甚為乖絕,其鄒陽不可上同魯連,賈生亦不可下同屈平,宜抽魯連同田單為傳,其屈原與宋玉等為一傳,其鄒陽與枚乘、賈生等同傳。」(《史記索隱》)
《史記》中有將同一性質、職業的群體併入一傳的「類傳」,如〈刺客列傳〉、〈滑稽列傳〉,也有將二或二人以上者併入一傳、只取其中部分人物命名的「合傳」,如〈管晏列傳〉,以管仲和晏嬰皆為齊國良相;〈白起王翦列傳〉,皆為秦國名將;〈廉頗藺相如列傳〉反映戰國末期趙國興亡;〈孫子吳起列傳〉是為兵家;〈孟子荀卿列傳〉是為儒家。漢代人物的合傳也不少,有些是人物間本有密切關係,如〈張耳陳餘列傳〉二人本為至交,後來反目;〈袁盎晁錯列傳〉二人是為冤家,性格相彷;〈衛將軍驃騎列傳〉二人實為舅甥,同為漢武帝幸愛的外戚;〈汲鄭列傳〉二人皆曾事景帝於東宮、好黃老之術,同有賢名。
若合傳中的人物年代相差太遠,可能皆身繫一國興衰。然而遍覽《史記》,惟有〈屈原賈生列傳〉和〈魯仲連鄒陽列傳〉的人物在時間與空間上都無直接的聯繫。歷來學界探求《史記》合傳原因最為用力者,當推李景星(1876-1934)所著《史記評議》。對於魯仲連和鄒陽為何合傳,李景星認為是他們「性情同也」。雖然地位不同,所面臨的遭遇也不完全相彷,二人卻並不磨滅志氣,是為司馬遷將他們合為一傳的原因。李景星又說:「且史公天性與魯仲連同,其遭遇復與鄒陽同,史公之傳二人,並有自為寫照之意。」
如此一來,屈原、賈誼為何合傳,內中緣由便也相當直觀了。李景星評點〈屈原賈生列傳〉云:「以抑鬱難遏之氣,寫懷才不遇之感,豈獨屈、賈兩人合傳,直作屈、賈、司馬三人合傳可也。」〈屈原賈生列傳〉是一篇抒情性濃厚的文章,倘若單純如明代陳仁錫所言因為「屈、賈俱被謗,俱工辭賦,其事跡相似」所以合傳,可能在求同中忽略存異,亦即屈、賈生命情調的差異上。如當代學者許又方所言,屈原認為只有一死才能保有其原來潔淨的主體性,而賈誼卻是「知命不憂」,如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般地超越生死榮辱。許又方認為:「司馬遷所以將屈、賈合傳,乃因屈原在〈離騷〉中時時引證古人行誼,以做為自身主體追尋的參照;賈誼之憑弔湘水,則是將屈原視為其主體反思的參考對象;而司馬遷之自承徘徊於屈、賈二人不同的生命情調,無疑也是以此二人作為他主體抉擇時的借鑑。」爰此,許又方將湘水視為聯繫三人生命情調和主體情志的意象象徵。
司馬遷如此寫法自然也有其風險,相較於保留文獻較為豐富的《漢書・賈誼傳》,《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在賈誼短暫人生中卓越的政治見解較少呈現,其本傳未錄賈誼關鍵的《新書》和〈治安策〉,而只是突出了賈誼失意文人的抒情形象。如李偉泰先生曾言:「司馬遷同情的是賈誼忠而被貶的遭遇,欣賞的是他的文學作品。對於賈誼的政見,他沒有多大的興趣,以致於賈誼最重要的政論〈治安策〉,他竟然連篇名都不曾提到。」事實上,司馬遷對賈誼的識見仍頗多贊同,但觀其全錄賈誼〈過秦論〉原文於〈秦始皇本紀〉贊語可知。
然而,《史記》一書的迷人之處正在於司馬遷濃厚的抒情性。若司馬遷不曾受父親遺命完成著史志業、若司馬遷不曾因李陵案牽累遭受腐刑,《史記》一書恐怕未能達致今日我們所見的深度。文人之不幸,讀者之幸。二千年後我們閱讀《史記》,企圖探索司馬遷那飽受創傷卻又無比堅韌的心靈,二千年前司馬遷同樣透過閱讀,上下求索屈原苦思而不可得的生命圓滿之道。在文字墨跡間,我們與司馬遷一樣好奇,一樣地為古人的種種困頓慨歎,每有所得便欣然會意,偶爾也為他們可憐的遭遇灑淚,為他們活潑可愛的精神欣喜。若能深入文本,得到些許感悟,或許我們也可自封為司馬遷的知音、令他聊感欣慰了吧。
湘水仍舊不停留地奔洩。青年司馬遷走在河邊,遙想當年的賈誼與屈原,少年得志時如斯意氣風發,最後皆化為歷史的塵埃。好像一顆石頭,投入水中、漣漪散去後再不留痕跡。司馬遷也許是這樣想的──也許──他會成為那個收集石頭的人,那可能是屈原懷而自沉、或是賈誼覷見的鵩鳥曾暫時歇腳的石頭。一顆一顆,一字一字,他將以飽含同情的史筆,紀錄下那些逝者走過的痕跡。
湘水很冷。而路,還很遠很長。
參考資料:
[漢]司馬遷著,[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日本]瀧川資言考證,《史記會注考證》。
[漢]班固著,[唐]顏師古注,《漢書》。
[民國]李景星,《史記評議》。
[民國]李偉泰,〈《漢書》對《史記》的補正──以賈誼、晁錯、公孫弘、董仲舒的事蹟為例〉。
[民國]許又方,《主體屬性的追尋與重構──屈原的身分認同及漢人對他的閱讀與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