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8/1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紅蘿蔔炒蛋》

    做了幾十年的資深主婦,我的廚藝沒有隨著年資出神入化,只有幾道家常菜,能夠達到出桌就清盤的熱烈程度,紅蘿蔔炒蛋,就是其一。 

    這道菜,吃起來家常,於我而言,並不尋常。

    我媽做菜不愛放紅蘿蔔,頂多在精燉牛肉或排骨湯之際,略增些許以添顏色,但從未做過以紅蘿蔔為主角的菜色。因此,第一次在中學同學家的餐桌上吃到紅蘿蔔炒蛋,頗有驚為天人的震懾。

    中學,我讀的是遠近馳名的女校,又受了爸媽的特殊請託,被安排進入各方好手齊聚的資優班就讀。在舉目皆天才的環境當中,我很快就暴露出驚人的愚笨,並旋即意識到一個可悲的現實:就算我夜夜K書到天亮,利用課餘的每一分鐘來背誦生字或演算方程式,我都不可能考贏班上的任何一個人。

    我的同學們,不需要補習,作息也比我規律,有人堅持晚上九點一定要就寢,有人下了課之後尚且可以學油畫、熱舞或圍棋。我卻甚麼也做不了,光是把書念好,已經很吃力。

    掙扎了半學期,我乾脆放棄。反正再怎麼苦讀,都是最後一名。索性不讀,至少心裡不會覺得有那麼多冤屈。於是,我成了班上的離群份子,班導師板起臉來訓斥我混吃等死。眼見我沒有悔過的意思,大家慢慢將我歸納為不受教的異類,走到哪裡,哪裡就像摩西分海一樣,以我為中心、鳥獸散去。

    只有一個同學,不這麼做。她總在我分組落單時,自動將我歸入她的分母群,也會在我一個人流連外掃區域、隨時準備翹課的關頭,中氣十足地出聲大喝:妳給我站住 !

    我一直很喜歡她的名字,有一個意味深長的「盟」字,盟約的盟,講義氣、重然諾,對自己、對朋友,皆如此。

    好比她不時提醒我:「妳不是笨,只是學習的方式與我們不同。妳有大家都比不上的才華,沒人像妳這麼會寫。為什麼要因為自己的不同,把自己都放棄了?」在此之前,我不曾想過,原來我和我自己之間,也存有一份無形的盟約,我還以為,只要向父母交代得過去,我的一生,就算交代得過去了。

    盟把我帶回家裡,和她一起溫書,雖然我的程度已經到了腐朽而難返的地步,她一點鄙棄之情也沒有,耐著性子教我基礎代數、重新熟悉化學元素週期表。晚餐時間到了,她挾我一起上餐桌,就是在那時,我初次嚐到了紅蘿蔔炒蛋的滋味。

    盟來自道地的台灣家庭,和我打小混跡外省眷村的背景有很大的差異。連菜色的口味呈現,也南轅北轍。我家講究煨煮,重視湯水慢烘,盟家多用快炒,火侯與油鹽的掌握,往往轉瞬即起、覆手可收。

    所以我吃進嘴裡的紅蘿炒蛋,真是妙不可喻。保留著紅蘿蔔微韌的嚼感,又不顯得太生;蛋滑腴美,周邊焦香,映襯出紅蘿蔔的甘甜,如此質樸無欺。

    看我一連夾了好幾筷,盟的媽媽不動聲色地將整盤紅蘿蔔炒蛋挪移到我面前,卻沒刻意說甚麼殷勤勸飯的話。就好像我也是盟家的孩子,毋須客套,喜歡吃、通通拿去吃。

    不久,盟的中餐飯盒,隔三插五就出現這道菜,盟會原封不動、整份舀進我的飯盒裡:「我媽說,這是妳的菜。妳要負責把它吃乾淨。」

    求學時代所遭受的傾軋和排擠,直到我出了社會、籌組家庭,仍偶爾變作惡夢來尋,我自冷汗涔涔中轉醒總還嗅得到紅蘿蔔炒蛋的香氣,一直停留在我單薄的碗裡,沒有散去。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無痕跡、無所求、且無保留的接納。

    雖然,一盤紅蘿蔔炒蛋的善意,並沒有讓我變成一個潛心向學的人,倒在我進入職場之後,漸漸醞釀出意想不到的作用。面對「慢」或「怪」的人,我願意以「盟」的角色,來思索。我該怎麼展現支持,與之同盟、或激勵他勇敢拚搏,實踐自我盟約?

    有一次,我接觸到一個年輕的部屬,在我之前,他被「轉手」過很多次。我私下查訪原因,前手主管們個個流露出「不好說」的神情。他看起來自信、朝氣,再正常也不過,到底是為什麼?

    我並沒有疑惑太久,便知道了原因。我請他幫忙survey記者會需要的茶水點心,他不一會兒就完成了,我滿心嘉許地打開檔案,眼鏡立刻跌碎一地。我看到了甚麼?茶水點心耶!不應該是黑森林蛋糕、起酥蛋塔之類的嗎?為什麼我看到了東坡肉、還有荷葉燒雞?

    喚他來到跟前,「你覺得點心的定義是甚麼?」我按捺著快要爆發的火氣

    「喔,我覺得讓大家吃得飽,比較有禮貌啦。而且我都是選擇飯店招牌的菜色喔。」他的口氣仍然一派天真。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點心的定義是甚麼?或,我這樣問好了,記者會的茶點,要扮演甚麼功能?」我不自覺越講越大聲。

    他站姿端正地想了一分鐘,「我還是覺得讓大家吃飽,是有誠意的做法耶。而且那天的活動據說有很多,記者趕來趕去,一定都沒有吃東西。」

    旁邊的同事聽到了我們的對話,用辦公室即時通傳來訊息:「你看吧,他就是腦子有問題啦,抓不到重點。吃飽是記者會的重點嗎?」

    看到「腦子有問題」這幾個字,我一下子回到了中學時期的冷峻教室,當時,老師也是這樣指稱我,「腦子有問題」。但從來沒有人細心跟我解釋,為什麼我的舉措和回應,會是一個問題?那正解何在?難道不能有其他旁解嗎?

    我登時放軟了語氣,花了好多時間彼此釐清與說明自己的觀點。我感謝他點醒我關於「人性」的需求讓記者吃得好一點,的確有可能筆下多佔點便宜;但媒體永遠是「狼性」優先,好的內容才是足以讓他們感到飽足的牛肉,點心不過錦上添花而已。

    那次,他依順了我的決策。但之後的每一次,依然不斷在各種大事小事上,屢屢跌破我的眼鏡。除了他,我還遇上不少被人稱之為「天兵」的年輕新人,每每讓我眼界大開。

    這反映了我人類圖設計裡,彰顯最大特質的黑太陽,坐落在15號閘門,它象徵了極端,意味我這一生,除了特立獨行,亦會經歷許多旁人難以理解或親近的極端人事。年輕時,我媽常說,妳身邊怎麼盡是些三教九流的怪人,可見妳的身心與行事,有多不端正。

    我曾苦於不能端正,現在,反而慶幸生命對我額外加恩。正因為我身歷過歪斜、扭曲、分岔,這些都不會令我側目,比起替人妄自矯正與接合,我更能學著謙恭接納他們原來的樣子。

    每當我想要出手干涉、導正,我就會再做一次紅蘿蔔炒蛋給自己,望著一家人歡喜動筷的樣子,提醒自己,無痕跡、無所求、無保留的接納,就是我能給予的根本,支持對方行使與圓滿自己。

    世界不會只有中心熱點亦有廣遠而冷的邊緣。尊重每個人來的地方、想去的位置,是盟用一盤紅蘿蔔炒蛋,教會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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