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時候,我母親算是個了不得的女性,那年代要讀個學士已經算不容易,更別說是女性,但我媽不但大學畢業,還念出了雙碩士的學歷,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只有烹飪煮飯,她手拙,到現在這年紀,咖哩還煮不好。
記憶中,母親在家跟我們同吃晚餐的次數很少,她是個女強人,白天除了在國中教書、當訓導主任外,晚上還繼續在國中夜間部當老師,常常白天的課上完,緊跟著上晚上的課,所以晚餐時間母親幾乎不回家。
我小時候住在中和南勢角,街頭巷尾皆有大大小小路邊攤,我上的國中,正門左側巷子,在早上上學時間,擺滿了各式早餐攤子,皮蛋瘦肉粥油飯飯糰蛋餅甜不辣肉羹麵肉圓乾麵饅頭夾蛋土司夾蛋紅茶豆漿米漿柳橙汁玉米湯;下午放學,早餐攤老早收拾得乾淨,彷彿早晨那整條喧鬧只是一場夢,取而代之的是正門正對面的巷子,另一舞台開始,一樣大大小小攤子,炸雞排炸甜不辣炸雞翅炸雞皮蔥油餅搖搖冰綠豆沙酸梅湯枝仔冰芋仔冰西瓜汁,不一樣的巷子,一樣的人聲鼎沸,早晚都有合適撫平學生與附近住戶飢腸的種種選擇。
父母都是在國共大戰時來到的台灣,父親的食味一直停留在出生地,而母親除了台語講得不地道外,她的喜好跟食味全部是在地風味,尤其當身邊沒有父親同行時。母親的偶像是楊麗花,電視上每齣楊麗花演的歌仔戲劇集她都要看,記憶中很小家裡就有兩台電視,因為父親只會看新聞,也不許別人轉台,母親不想跟父親爭執,所以媽媽自己買了另一台電視放另一個房間,就為了看楊麗花歌仔戲,後來葉青的歌仔戲在另一電視台同時段播出,母親又花大錢買了錄影機跟錄影帶,看楊麗花時也錄葉青,看完楊麗花再看錄影帶裡的葉青,母親很早就展現出,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全都要的氣勢,當然這也跟她能賺也很會花的個性有關。
我在下課的路途上,常常看到母親坐在某個路邊攤裡,吃炸臭豆腐跟豬血湯,母親心情好時,會招手喊我過去,讓我分食一塊臭豆腐,或喝一口湯;若遇到她心情不好時理都不理我,更甚者她會惡狠狠地看著我,也不管路邊大大小小多少人,開口就罵,彭顯惠你今天數學又不及格,你等著我回家好好算帳之類。母親當訓導主任當慣了,那時師權很大,附近鄰里都知道這個王老師,她不光罵孩子,學生更罵,所以路邊罵人,其他人轉頭一看,喔,是王老師,就豪不稀奇地繼續自己要走的路要做的事,而我,不想為了那口臭豆腐那口湯大馬路上就被罵,同學會看到的,很丟臉,所以下課看到母親在吃東西,我會遠遠繞路或趕緊過馬路不給她看到,反正又不能盡情的吃,因為家裡已經有父親煮好的晚餐等著,吃不下,就換成父親的一頓好罵好打,少年時期前半段,我們是不被准許吃零食的。
母親不但不在家吃飯,也不煮飯,除了她又兇又情緒化外,其實我的飲食視野,是她帶著我打開的。父親非常厭惡我們吃路邊攤,覺得碗盤抹布一水而淨非常不衛生,更重要是他根本吃不慣;但媽媽就不同了,她的好奇心極大,甚麼都吃甚麼都試,跟著她,我們吃遍南勢角的各式路邊攤。有時星期日早上,她會帶著我去南勢角中心地區的大菜市場,這種菜市場不乏各種好吃物,尤其是麵攤;但不煮飯的母親去菜市場幹嘛?菜市場裡有幾家小舶來品店,媽媽會去看女裝項鍊胸針的,有間店還是她夜間部學生經營,所以有新貨到,學生趕緊通知老師,這次有好東西喔,是有充分合理理由的。
母親用實質支持學生前,會先帶我去一間賣米粉湯的攤位,叫兩碗用豬大骨湯熬出來,湯面還浮著油蔥末的米粉湯,而配米粉湯的菜式,豬肺豬大腸豬皮粉腸肝連肉油豆腐,一樣不缺,豪氣地擺了滿桌,對照隔壁桌一碟油豆腐一碟燙地瓜葉一碗米粉湯,母親大手筆的豪奢,不知為何總讓我感到心虛,但當那處理乾淨,又充滿脂香的各式豬肉品放到面前時,我即刻忘了心虛感,舉筷豪不猶豫的夾去。
媽媽的字典裡沒有吃不飽這三個字,我們孩子全繼承了她的吃食精神,在外點食,都這般快狠準,大盤大盞的滿桌,這點我先生一直不解,吃飽就好,為何連路邊攤都非要這樣豪奢,直到我先生跟我母親見面吃飯,他才知道他老婆這種窮死也要吃好的個性,究竟從哪遺傳來。
但媽媽的烹飪拙劣,有時也帶來災難。父母都從事教職,因此偶有跟著學校,帶學生坐遊覽車的校外教學行程,尤其是畢業旅行,父親不在的時候,早晚餐母親帶著我們外出解決,我們也非常樂於跟著到處吃食,但隔天中午學校的便當,就成了可怕的災難。那時候蒸便當的機器沒現在品質這麼優質,前晚再好吃的飯菜,經過這台機器一加溫,肉沒了肉味,菜沒了菜味,還充滿全部同學便當的味道,混起來成了股酸氣,我常常食不下嚥,寧願偷偷倒掉;母親偶爾會幫我帶前晚自助餐點來的飯菜,但很多時候,不知道她在想甚麼,會放些根本不該放的食物,組合成孩子要帶的便當,最讓我難忘的痛苦經驗就是,媽媽煮了白飯,放入我的便當,然後買了鹹酥雞,攤放在白飯上,我瞠目結舌,只記得我問了她,老師說要有青菜,母親豪不慚愧地用手一指,指向裹在鹹酥雞上,已經炸黑炸爛的九層塔說,喏,青菜。
隔天的便當,鹹酥雞原本酥脆的外皮,被蒸成粉爛狀,有氣無力的倒在米飯上,肉失去原本外皮的保護,肉質乾澀發柴,米飯被胡椒粉辣椒粉沾染的一片狼藉,黑色粉末帶著本來就不優質的油脂,讓飯的顏色油黃泛黑,更別說那些莫名其妙被賦予青菜腳色的九層塔,是如何發軟發爛的夾雜在其中了。這頓便當,讓我邊吃,邊懷疑我究竟是否母親親生,最後,還是被我偷偷拿去廁所倒掉,我實在不懂,學歷這麼高的媽媽,又當著老師,為什麼從來沒想到,福利社是可以訂便當的?
對食物的好奇跟執著,母親當然不會只侷限於住家跟學校周遭,猶記得現在是永和捷運頂溪站,我小時候那裡曾有一家叫中信的百貨公司,當同學還在吃枝仔冰時,媽媽已帶我去中信吃過蛋捲冰淇淋,並在周遭的可利亞,體驗了我第一次的石頭火鍋跟火烤兩吃。此時可利亞新開幕不久,還未開放吃到飽,是採單點型的經營方式,火鍋在當時算稀罕物,在家裡也是過年除夕那晚才吃的到,加上火烤兩吃這種新穎的煮食法,因此這間店吸引了很多嚐鮮的人。
味道如何我早已忘記,但服務員在鍋子間圍起鋁箔隔欄,並用熟練的手法將洋蔥跟肉片炒至半熟,注入高湯後,拿來一塊黃色的黃油,教我們在烤盤上融化油脂,並把肉片攤放在烤盤上,看著肉滋滋作響,冒出脂香與油香的那興奮感,至今仍印象深刻。
媽媽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且自視甚高,但因如此,她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典型人物,對於她的很多作為,我不甚諒解,甚至有過好長一段時間相互不聯絡,不過我現在年紀也大了,有天忽然發現,對於自己與母親間的不合與糾結,很多都不記得了,然後我們就似有似無的開始了和解之路。
很多年後再次去拜訪母親,我只帶著兒子去,媽媽很慎重的預訂餐廳,並訂了該餐廳著名的一整隻烤鴨,我說只有三個人耶,母親不解的反問我,你跟我外孫遠從宜蘭來台北看我,又這麼多年不見,給妳們吃飽吃好有甚麼不對?
當天兒子吃到烤鴨驚為天人,並跟外婆說,這是他第一次吃到烤鴨,母親大驚失色,問我這些年怎麼混的如此之差,外孫10多歲才吃到烤鴨,我心想,因為我不喜歡吃啊,這些年也沒少給這孩子吃過豬雞魚肉的,但嘴上終究沒說出來,母親也意外不像從前繼續追問,要是好久以前,我們大概又會針鋒相對起來,然後不歡而散,然而時間抽去了我們的力氣,我跟母親都患著慢性病,要吵架,還不如把力氣花在好好吃飯上。
之後再跟母親約見,她偶爾會提著預定好的烤鴨,要我帶回宜蘭給外孫,以前我會生氣,但現在卻覺得也好,省下買肉的錢。媽媽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對食物的探索跟體驗,現在雖然住宜蘭,但饞的要命時,也攜了一雙兒女跑回台北,吃中和米粉湯,永和豆漿,西門町魷魚羹米粉、排骨飯,萬華大腸麵線、花生湯、燒麻糬等等,很神奇的是,跟父母一樣,這種行程,當爸爸的都毫無興趣,卻成了我跟孩子們獨有的樂趣。
這一生,對母親種種作為,我都不大認同,她對我也是一樣觀感吧,母親如此會讀書賺錢,卻生養出我這樣只讀閒書又混不好的女兒,但在吃食各方面,確確實實,我秉傳了父母親,血緣透過對食的習慣與愛好,像鏡子內外,相似的模樣跑也跑不了,媽媽的食代,到現在,驀然發現,好像也繼續延續到我的食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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