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漂流就像在圓心中的一個點

2023仲夏。我們去坐了遊輪

而在天空與海洋之間，在這兩者之間，則盡是海風
以及黑夜，以及月亮。
海上漂流就像永遠在圓心的一個點，無論情勢如何改變，海洋可能從輕聲細語變成咆哮如雷，天空可能從清新的藍變成炫目的白再變成深邃的黑，但圓形永遠不變。你的視線永遠不出半徑範圍，圓周永遠遙不可及，非但遙不可及，甚且越擴越大。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楊．馬泰爾

每年的暑假我們母子三人都會去旅行，最常去的是花東，也去過澎湖、蘭嶼、小琉球，今年想想該挑戰一下飛出國境，但自由自在的靈魂沒辦法鑲嵌在旅行團的框架，於是在旅行社好友的推薦下，我們去坐了遊輪。

關於海中央

在海上航行的第一個夜晚，我就深深地、深深地著迷了，著迷到每天都在陽台上待到半夜，著迷到一場遊輪上的表演也沒看。

站在陸地上看海，視線的前方是房子，然後海岸線，然後才是海。
在海洋的中間看海，線條單一而純粹，遠方海天一線是深邃的海洋藍跟純黑的天空相接，有時候有月亮；有時候雲會把月亮擋住，而持續存在的是星光，穿過幾萬光年鑲嵌在黑幕，兀自閃爍。
在海中央上看月亮映照在海面上的光帶，距離很近而有一種在眼前展開的錯覺，被月光照到的雲是亮白，沒被照到的是灰白，不像太陽映照的雲彩那般多彩，而是演繹著一種單色的精彩。
龐大的遊輪航行在海上，海面被劃開之後的浪花拍打在船身，發出穩定而溫柔的聲音，郵輪的燈光把深藍色的海水打成藍綠色，我盯著這道看似規律實則千變萬化的波浪，看得出神。

在海上航行的時候沒有網路，沒有音樂、沒有劇、沒有社群、沒有日常的喧鬧，只有月亮、星星、雲、浪，而在這些有形體之間填滿了海風跟完全的黑，我幾乎要相信世界是由天空和海洋組成，而陸地是存在另外一個想像的時空。

當世界純粹安靜，心裡的聲音就得以鏗鏘有力。

他問我深海潛水的魅力是什麼？水肺潛水只選擇景致優美的海底，但商業潛水員可沒有欣賞美景的機會。
我舉起左拳放在左胸上回答他：「這裡，能聽見心臟說話的聲音。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整個身體在聽。」
＿韓國世越號沈船事件潛水員的告白。金琸桓

水面下有一塊一塊的區域在閃爍著，像是有一百萬顆小燈泡在發光，從近處延伸到海平面上，散發迪士尼電影片頭那樣的藍白光芒。海水沈鬱、毫無動靜，彷彿決定停在原地，我們就像看著一整面發光的玻璃。這幅景象實在太美，讓我不禁狐疑我的生命是否已經結束，因此看到死後的世界。
＿救生艇上的陌生人。米奇．艾爾邦。

以前看到書上描述海洋深處的情境總是不夠具體，這次實際上體會了在海上漂流的感覺後，再回頭看文章裡的段落，終於有一種「啊！原來是這種感覺！」的既視感，到過聽得到心臟說話聲音的那種安靜；略懂了什麼叫做太美不禁狐疑看到死後的世界，這樣超脫肉體的奇幻感覺。

關於人間

每一次遊輪靠岸跟離港的時候，站在陽台上看著逐漸清晰或是模糊的城市，背景是開闊的蒼穹，前方是無止盡的海洋，房子、川流不息的街道原本是海平面上的小點，然後逐漸顯現輪廓，啊那邊是機場、路上有一間郵局、看得到超商的招牌了、下班的車潮開始湧現了．．．，天空跟海洋的比例逐漸減少，熟悉的人間來到眼前。

我們到了沖繩著名的水族館，看著各種水生動物在缸裡移動，熱帶魚在水草間穿梭，我們會自以為是的定義：啊你看在用水草洗澡呢！琉球特有的橫帶園鰻從土裡竄上來，搖搖擺擺的樣子可愛極了，但會不會在水裡的他們其實在上演著什麼劇本或是正在感受著某種深沉的情緒？

會不會也有一個什麼，在某處看著努力在這個人間過每一天的人們，不論我們正在成功的欣喜若狂；處在戀愛的矛盾甜蜜；品嚐著感動瞬間；或是被困在某個無能為力．．．我們的模樣在那個什麼的眼中看來，都只是可以被重新定義的動作，那麼我們每天汲汲營營專注的，說起來也不過是凡間的眨眼一瞬。

每一次船靠岸離港的時候，我都在想著人間。

人類創造了人間，卻非得要到自然裡，才能療癒人間的磕絆紛擾、牽掛哀愁。

關於帶小孩出遊

從他們還在幼稚園的年紀，我們每年都會去一段較長時間旅行，常有人問我要怎麼一打二照顧小孩？
出發前我各給他們一個行李箱，簡單說了需要五套衣服，然後就讓他們自己整理並負責行李箱的內容。我沒有檢查，所以當哥哥帶到弟弟的衣服、弟弟的行李箱出現一顆莫名所以的小足球、還有因為帶了不合身的泳衣需要一直拉著褲子游泳時，大人需要有一點幽默感，跟堅強的心理素質ＸＤ
很多的時間需要等待，等有人情緒過去；等小屁孩為了芝麻綠豆大的事吵架，然後突然的和好；還有那一天等他們在川平灣丟沙丟了一個小時。
要隨時準備放棄，我很早以前就放棄旅遊必排行程和排隊名店，例如因為腳酸累了所以放棄原本要找的拉麵店，三個人一起回船上吃泡麵；例如聞到路邊炸雞的香味決定坐下來吃然後放棄海豚秀、餵海龜．．．只能說幸好媽媽也很不喜歡人群並且在旅行中是個極度有彈性的感知人（Perceiving）。
三個人一起拍照、一起看鏡頭然後不要做出稀奇古怪的表情動作是稀缺珍貴的Take，你只能想辦法把旅行途中他們發自心底的笑容，截圖烙印下來。

關於比較齟齬的部分

一艘郵輪容納三千多人，加上暑假，很多攜家帶眷的出遊，人群帶來的嘈雜、碰撞、甚至是氣味，高密度的五感輸入讓我的腦神經緊繃。
取餐的時候要排隊，特別討厭排在後面的人想要早一秒拿到食物往前擠；在餐廳裡、下船的時候免不了為家人佔位插隊的場景；刻意與不刻意製造歡樂大聲的喧囂；肆無忌憚、如入無人之境打鬧的青少年；被期待要照顧小孩的媽媽、被期待要指示一家老小接下來行程的家中的成年男子、張羅食物總是張羅得太多的家中熟齡媽媽，都讓我想起過年過節那種屬於家庭惱人的、甜蜜的負擔，被迫又無能為力改變的劇本。
在陽台的時候，每隔幾分鐘就會有菸味從四面八方傳來，對！房間內禁菸，但陽台沒有，每每都要等到夜很深，連抽菸的人都休息了之後，我才能大口呼吸，感官才能真正自由。
到後來我只要聽到打火機的聲音，就自動用衣服摀住口鼻，並一邊期待海風能讓菸燃燒快一點。

你問我會不會再去坐遊輪？

我不知道。
就像人生很多時刻，儘管我們已經知道最後的答案，還是不知道重來一次會怎麼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