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大江健三郎逝世。整個二十世紀,日本只有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的作品寫日本傳統之美,大江健三郎則是風格迥異,其作品有著存在主義的關懷,對於生死和戰爭做出深刻的省思。
〈飼養〉是大江健三郎學生時期的中篇小說。這篇作品使得他拿下芥川獎,成為歷屆最年輕的獲獎者。這篇故事以飼養被俘虜的黑人士兵為主軸,翻弄主奴的概念,並推展至對於死亡、成長、戰爭的反思。
故事開始於村子裡的臨時火葬場。主角所在的村子地處偏僻,無法把屍體運送到鎮上。鎮上的居民鄙視村子的居民,而在戰爭時期,村裡不時會收到死亡通知。這裡顯現出作為背景的主奴關係,那就是村民從屬於小鎮,村子和小鎮又從屬於更大的時代之力,也就是戰爭。
主角和朋友是村裡的小孩,他們捕捉並飼養山犬。這可以是主奴關係的延伸,也預示著飼養黑人士兵,因為山犬是種危險的動物,捕捉牠們時經常會被咬得滿身是傷。支配行為是危險的,而且主奴之間的強弱並不穩定,經常有反轉的可能。
無視於鎮上居民的鄙視,村裡的人過著自己的生活。直到某天敵軍的戰鬥機墜落在樹林裡,村民俘虜了一名黑人士兵,這樣的局面才被改變。這是主奴關係的變奏:原先帶來死亡的敵人成為了自己的階下囚,被像山犬般飼養著。因為縣政府遲遲沒有做出處分,所以小鎮要村子暫時拘禁黑人士兵。於是,黑人士兵從屬於村子,村子從屬於小鎮,小鎮從屬於國家,而使國家陷入長期戰爭的,是黑人士兵。這其中當然有著日本人對於美軍的看法。
大人把拘禁黑人士兵視為工作,小孩把飼養黑人視為樂趣。主角和朋友壟斷了為黑人士兵送餐和打掃的權力,再分配給其他孩童,形成新的支配關係。黑人士兵被孩子們當作寵物看待,成為他們新的生活重心。
黑人士兵逐漸融入村民的生活,甚至不再戴上鐐銬。孩子們逐漸意識到黑人士兵是人。「那傢伙像人。」主角的朋友說。他們和黑人士兵之間逐漸產生「近乎是人類的普遍情感」。
然而,政府的處分還是下來了。正當主角想去和黑人士兵報信,卻被他挾持並且作為人質。「黑人士兵搖身變成敵人,我的夥伴正在蓋板外面騷動。頓時,一種憤懣、屈辱和被背叛的悔恨、哀傷如焰火般燒遍了我全身。」主奴關係再次被翻轉,也呼應了故事開頭所暗示的,支配行為暗藏著反轉的危險。
最後,黑人士兵死於主角父親的柴刀,但主角的手掌也被砍傷。主角躺在病床上,感覺到處都是黑人士兵的屍臭。屍臭代表著死亡。在接近死亡的經歷後,主角像見過世界背面的人那樣,獲得了成長。「我已非小孩這種想法如啟示般占滿了我。和兔口流血拚搏、月夜下抓小鳥、玩滑橇、抓山犬仔,這些全是小孩子的玩意。我已經跟那個世界脫離無緣了。」這段話揭露了這則故事的成長小說性質。
「戰爭也真殘酷啊!竟然把小孩子的手指都砍碎了。」鎮上的幹事說。這句話又把主角所受的傷連結到戰爭,因為如果不是戰爭,他們和黑人士兵之間並不需要互相支配和殘殺。和主角說完話後,幹事拋下義肢,玩起孩子們的滑橇,卻撞上岩石,在微笑中仰躺死去。目睹死亡突然降臨,主角卻不為所動。「我像村裡的大人們,已經習慣於人的猝死,習慣看到有些死者有時帶著哀愁,有時帶著微笑的表情。」這段獨白再次強調了戰爭的殘酷和主角的成長。
對我來說,故事尾聲對於死亡和戰爭的強調有些粗糙。我認為這部小說最精彩的部分是對於主奴關係的描繪和翻弄,在這個基礎上帶出主角最後的成長我認為是合理的。然而,雖然戰爭和死亡在前面的故事中都偶有出現,但我感覺這些片段並不足以形構出有意思的觀點。這使得結尾對於戰爭和死亡的強調缺乏力道,再加上幹事突然的死亡,頗有狗尾續貂之憾。
*引文出自:〈大江健三郎作品集:死者的傲氣、飼養〉。作者:大江健三郎。譯者:邱振瑞。台灣東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