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大江健三郎逝世。整個二十世紀,日本只有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的作品寫日本傳統之美,大江健三郎則是風格迥異,其作品有著存在主義的關懷,對於生死和戰爭做出深刻的省思。
〈死者的傲氣〉(死者の奢り)是大江健三郎學生時期的短篇小說,他在當時就已經因為存在主義的風格而受到矚目。這篇作品差點使他22歲就獲得芥川獎,但在決選階段敗給開高健的〈裸體的國王〉。不過,他在隔年就以〈飼養〉拿下芥川獎,成為歷屆最年輕的獲獎者。
整個故事始於一件奇妙的工作:去醫學院的停屍間搬運屍體。在〈死者的傲氣〉發表的前幾個月,大江健三郎發表〈奇妙的工作〉,故事的主角臨時接到去醫院殺狗的工作。在〈死者的傲氣〉中,主角也是臨時兼差,但做的不是把活狗變成死狗,而是把死人從這邊搬到那邊。在故事中,敘事者想像自己聽見死者說話,從而在生、死、以及未出生等狀態之間進行辯證。
敘事者指出泡在溶液裡的屍體看起來都沒有分別。相較於死後立刻火化的屍體,這些屍體成為了完全的物:死,就是變成物品。管理員多次提醒主角動作不要太粗魯,卻毫不介意把屍體的手臂折斷。
相較於屍體,活人自然是更高尚的存在,但接觸過屍體的活人似乎是介於中間的存在。主角走出停屍間後感覺自己和活人的世界格格不入,甚至被醫學院的教授質問:「寫萊辛的學生做搬屍體的工作?」、「幹這種工作,你不丟臉嗎?你們這一代人,沒有值得誇耀的情操嗎?」有趣的是,醫生的工作是救人,是確保活人不過度到死的那邊,而搬屍體的工作完全是在死的那邊,某種程度上可說是醫生的反面。然而,生老病死是必經的歷程,只看見生而鄙視死,只看見和平而忽視戰爭(有一具屍體是戰爭時期的逃兵),這種心態其實相當扭曲。我對日本文化不了解,不確定這其中是否隱含作者的文化批判。
相較於屍體和活人,胎兒是未出生的狀態,作者也將其納入了討論。除了主角以外,有位女學生也來做這份工作。在休息時間,主角得知女學生懷著身孕,打工是為了籌措墮胎費用,但她向主角表達自己的猶豫:「我沒辦法推卸扼殺他的責任!也許他有權利要求像摔跤選手般壯大起來,而我是否有權利決定他的努力是徒勞的?」、「對你們男孩子是很簡單!殺他、養他都是由我的肚子決定的呀!」在反覆搬運屍體過後,女學生覺得自己肚皮裡的存在和屍體很像,都只是肉與骨的連結,於是開始考慮把孩子生下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胎兒和屍體是類似的存在,那麼人生似乎只是從一團肉骨變成另一團肉骨,這到底算什麼呢?故事中多次出現「徒勞」這個詞,人物的想法也愈來愈趨近虛無。
故事的最後,他們發現管理員搞錯了:需要完成的工作不是把屍體搬到新水槽,而是把屍體搬去火化,因為這些屍體已經太舊。於是,他們發現自己忙了整天,把屍體從這裡搬到那裡的行為根本毫無意義。這讓人聯想到卡謬的《薛西弗斯的神話》。薛西弗斯反覆搬運石頭的過程,如同什麼都無法完成的人生。也許活著就是在搬運自己的身體,不論是從這裡搬到那裡,還是從那裡搬到這裡,都沒有真正的差別。卡謬說我們應當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但故事主角並沒有這樣的想像,而是忙於自己的課業,沒時間考慮希望和絕望的問題。
這篇小說所欲表達的是虛無主義嗎?這個問題恐怕難以回答,但至少我們可以先檢驗敘事者的觀點。管理員對主角說:「你倒是挺虛無的。」身兼敘事者的主角回答:「虛不虛無,我不清楚。我可是最用功的學生之一。我沒時間考慮希望和絕望的問題。」這句話有不小的解讀空間。一方面,我們可以將其視作一種對於存在問題的曖昧態度。因為無法回答,所以就擱置這個問題。
另一方面,這也可以轉化為積極的實踐態度。女學生說:「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沒有辦法毫無損傷地從那裡逃脫出來!」這讓人聯想到沙特的劇本《無路可出》。因為無路可出,所以只能專注當下。主角說女學生「走進死胡同了」,他自己卻全然不思考這些問題。為了拿到工資,他必須加班工作。他提起精神向前奔跑,但膨脹厚實的情感「執拗地反衝上來」。這就是故事的結尾。
小說對於敘事者的觀點是肯定的嗎?我認為不盡然,因為結尾顯示出了敘事者的矛盾:我們努力地生活,卻難免會遇到虛無感湧現的時候。這顯示出大江健三郎對於存在問題和現實生活的觀照。就讀法文系的他,對於沙特和卡謬的作品多有研究,於是以存在主義的關懷為基底,加入日本文化的脈絡,造就出獨特的日式存在主義小說。
*引文出自:〈大江健三郎作品集:死者的傲氣、飼養〉。作者:大江健三郎。譯者:邱振瑞。台灣東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