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先讀:【書評】昆德拉的關鍵字:笑、忘、輕、不朽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昆德拉在《笑忘書》之後的作品。不同於《笑忘書》分散書寫笑、忘、輕、不朽等概念,《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以輕與重為主軸來展開敘事,並提及媚俗的概念。這篇文章聚焦在這些概念,並從幾個角度來評論這部小說,包含法國學者弗朗索瓦.希加(François Ricard)關於田園詩的評論,以及這部作品是不是哲學小說的問題。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一部長篇小說,由七個章節組成。各章節的故事彼此相關,但經常是從不同人物的視角看待事情,不變的是輕與重的概念都反覆出現在屬於他們的情節中。故事的核心人物為托馬斯和特麗莎:托馬斯是個浪蕩子,在眾多伴侶之間享受純粹的肉體關係,而且從來不過夜,代表著輕的生命態度;特麗莎出身於不注重個體和隱私的家庭,無差別意味著輕,因而她渴望的是重,也就是承載意義的生活。
在遇見特麗莎後,托馬斯的生命軌跡由輕到重。他先是打破了不過夜的原則,又和特麗莎共同生活(但沒有斷絕其他肉體關係),還共同養了一隻名叫卡列寧的小狗。他們本來生活在布拉格,但在布拉格之春期間為了自由遷居到瑞士的蘇黎世,托馬斯在那仍然享受著輕的生活。然而,特麗莎追求的是重,她逐漸受不了托馬斯的行為,加上其他種種理由,最後帶著狗回到了由共產黨統治的布拉格。托馬斯大可留在蘇黎世繼續過自由的生活,但他在「非如此不可」的沉重催促下選擇去追回特麗莎,回到了布拉格,這意味著放棄他的自由,以及輕的生活方式。果然,他在布拉格因過去寫過的文章而被剝奪外科醫生的資格,喪失了自己生命的志業,只能當個洗窗工,之後是卡車司機。當他逐漸在這樣的生活中找到意義的時候,他開著卡車,載著特麗莎,兩人墜入了山谷中。這是代表重的死亡。
在對於《笑忘書》的書評中,我提到昆德拉連結了笑、忘、輕、不朽,使得這些概念成為極權統治的共犯。由此看來輕對於昆德拉是負面的意義,這點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沒有改變:輕使人喪失意義,所以特麗莎渴望重,托馬斯也轉向重;托馬斯的情婦薩賓娜從頭到尾都是輕的,敘事者卻說她的悲劇正是輕。然而,我認為昆德拉在這部作品中對於重有更多的討論。作為輕的相反,重應該具有正面的意義。然而,托馬斯和特麗莎最後卻死於重。這是否意味著,過多的重也是負面的?倘若如此,昆德拉想肯定的究竟是什麼?
值得注意的是,托馬斯和特麗莎的死不是這篇小說的結尾。這篇小說的敘事時序是跳躍的,讀者早在第三章就知道了主要人物的死訊。結尾的章節名為「卡列寧的微笑」,病死的卡列寧被埋入土裡,卻帶著微笑。埋入土裡是重的意象,微笑則意味著接受並感到滿足。在故事的最後,特麗莎對托馬斯說「你這輩子痛苦的原因就是我」,托馬斯卻說他很快樂,在這裡他沒有任何使命,那是最大的解脫。這似乎意味著輕,但我認為在這裡輕與重已經不是對立的概念了:托馬斯接受了重,他處重若輕。特麗莎的願望也實現了:托馬斯變老了,像是可以抱起來貼在臉頰上的兔子。弗朗索瓦.希加稱此為「小寫的田園詩」。即使讀者知道兩人會墜入山谷,就像卡列寧被埋入土裡,那也會是帶著微笑的。
在第六章「偉大的進軍」中,昆德拉提及「媚俗」(Kitsch)的概念。在這部作品中,媚俗是指將人類無法接受的事物都排除在視野之外的態度,是假裝大便並不存在的美學理想。因此,亦有人將這個詞彙配合讀音譯為「忌屎」,不過人們不喜歡提到屎,所以如今普遍譯為媚俗。如此看來,媚俗這個翻譯本身就很媚俗。我個人更偏好折衷的譯法,譯為「忌俗」,可以呈現出忌諱的意涵。
用輕與重的概念來說,媚俗應該比較接近輕,因為媚俗否定了事實,而被其否定的大便也是屬於肉體的、往下沉的。然而,薩賓娜說托馬斯「跟媚俗的東西完全相反」,但托馬斯是輕的代表,特別是在和薩賓娜在一起的時候。這是因為雖然托馬斯的行為輕浮,但他不像政治人物那樣提倡崇高的理念。由此看來,媚俗並不能簡單地被化約到輕或重,它們屬於不同的範疇。
在小說中,共產主義的理想明確地被連結到媚俗,這種理想塑造了人們共同的願景,卻掩蓋了他們所不願面對的事實,如同社會裡的化糞池。對抗媚俗的方式有兩種:輕與重。薩賓娜選擇了輕,所以他認同早期的托馬斯,自己也選擇了輕的生活方式,否定任何被強加的意義。托馬斯和特麗莎走向了重,但不是認同人群所提供的共同願景,而是與人群決裂,到沒人認識自己的村落過自己的生活。在這個意義下,我想昆德拉可能無意貶低任何一方,因為他們都是站在共產主義的對立面,以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
然而,昆德拉筆鋒一轉,指出沒有人能逃離媚俗。薩賓娜察覺自己在內心深處也帶著媚俗,因為她期待著寧靜和諧的家庭,這是她生長歷程中所缺乏的。她待在一對老夫婦的鄉間別墅,聽著媚俗的歌曲,暗自享受親情的溫暖,卻意識到這些都不是真實的。另一方面,薩賓娜的情夫弗蘭茨的墓誌銘寫著「迷途漫漫,終將回歸」,暗指出軌的丈夫終將回到妻子身邊。這樣的標語受眾人推崇,卻是不顧事實的。弗蘭茨被化作了媚俗。「在被遺忘之前,我們都將被化作媚俗。媚俗,是存在與遺忘之間的轉運站。」昆德拉用這段話作為這章的結尾,把媚俗連結到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而媚俗是站在遺忘的那邊。
在皇冠出版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書末,附上了法國學者弗朗索瓦.希加的評論。他出版過評論昆德拉作品的專書,是專門研究昆德拉的學者。他以「大寫的田園詩」和「小寫的田園詩」來評論昆德拉的作品,我覺得相當有洞見。
他將追求基於和諧的幸福之渴望稱為「田園詩意識」,並指出昆德拉的作品是以批判「大寫的田園詩」為核心。在這類田園詩中,人們廢除個體或拋棄界線,並投入更大的目標來獲致和諧的幸福,前者的例子是海邊的天體營,後者的例子是國界上的戰車入侵。他認為昆德拉所肯定的是「小寫的田園詩」,這是基於個人和群體的徹底決裂,而置身於「非命運、非完滿、重複、意義未全的世界」。這出現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最後一章「卡列寧的微笑」,也出現在昆德拉的其他作品中。
弗朗索瓦.希加把大寫的田園詩連結到媚俗,並指出這會帶來「存在的遺忘」,這是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所提到的概念,意指過度簡化的生命態度,而小說的任務就是要對抗它。相對地,小寫的田園詩是對抗媚俗的方法,也是對抗遺忘的方法。這就是昆德拉的作品所欲肯定的事物。
敘事者提到尼采和巴門尼德斯,但都不是為了討論哲學概念,而是為了從不同的視角來描述輕與重的概念。因此,我認為將這部作品稱為哲學小說並不適當。它只是以哲學為包裝,真正想討論的是感情觀與人生觀。
不過,這部作品確實是以概念為主軸,而非以劇情為主軸。在故事的開頭敘事者就在闡述輕與重的概念,之後才帶出人物,後來甚至承認人物是虛構的。在這樣的安排下,小說的兩大支柱——人物和情節——都從屬於概念。這樣的敘事方式有其隱憂,那就是說教意味較重,看起來是引導讀者從既定概念來理解情節,而不是讓讀者自行從情節中去發現概念。對於不喜抽象概念的讀者而言,有可能是缺乏吸引力的;對於喜歡抽象概念的讀者如我而言,有可能會不想深入探究劇情細節,而直接用概念去掌握整體,而這樣的理解是有點媚俗的。
儘管如此,我認為昆德拉還是提供了讀者足夠的動力去理解故事,因為這個故事有著切中人類處境的核心關懷:輕與重。它們不是哲學概念,卻訴說著更基本的生活真理。昆德拉反覆訴說這個主題,像是極力想傳達某種真理。這使得虛構的故事顯得真實,也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這就是這部作品的精彩之處。
*引文出自: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譯者:尉遲秀。皇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