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50%的疏離到100%的幸福,這是村上春樹小說的重要基調。
《遇見100%的女孩》是村上春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他在其中描繪許多瑣碎且無謂的日常片段,卻在這樣空虛的氛圍之下試著去捕捉某些日常所沒有的100%。這部小說集原先是以〈看袋鼠的好日子〉為名,中文版改為「遇見100%的女孩」。以這兩篇小說為首,這篇文章將評析其中的六篇小說。
和100%的女孩擦肩而過,是怎樣的女孩呢?
「可是誰也無法把100%的女孩具體描述出來。她的鼻子到底長成什麼樣子?我是絕對想不起來。不,甚至到底有沒有鼻子,我都搞不清楚。現在我能記得的,頂多只是:她不怎麼漂亮。如此而已。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敘事者先是談到100%的不可描述,接著談到「錯過」,這使得我們與100%之間的心理距離更加遙遠。他是這樣談錯過的:我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搭話,回頭她已消失在人群裡。後來我試著設想應該如何開始對話,那對話從「從前從前」開始,結束於「妳不覺得很悲哀嗎」。於是,敘事者訴說一對少年和少女相遇的故事,他們都認為對方是100%。但少年不知道發什麼病,提議兩人「再試一次」,如果兩人真的是100%,一定還會再次相遇。於是兩人分手並失去了記憶,經歷了75%和85%的戀愛,終於再次相遇。他們心中閃過100%的感覺,但那感覺太過微弱,他們的聲音也不如十四年前清澈。於是兩人擦肩而過。妳不覺得很悲哀嗎?
這個故事合不合理並不重要,因為它就連在故事裡都是假的,是虛構中的虛構。敘事者只是想著如何和女孩子搭訕而已。而作者,或小說,究竟想表達什麼呢?無法描述的100%,就連遇到了也會幸福到不敢相信的100%,或許是許多人畢生追求的目標。但這種幸福稍縱即逝,微弱到幾乎不存在於日常生活中,卻是小說所欲捕捉的對象。村上春樹的小說寫了很多75%,有更多東西甚至不到50%,但就是有那麼幾個瞬間,它能帶著讀者朝100%靠近。
作為小說集的第一篇,這則故事令許多人摸不著頭緒:敘事者和女性友人約好去看袋鼠,在那天之前做了什麼都不記得,直到看袋鼠的日子到來。他們去看袋鼠,聊著袋鼠寶寶和袋鼠媽媽。最後女生問他要不要喝啤酒,他說好。全劇終。
如同瑣碎的日常,袋鼠的重要性大概只有50%,頂多到75%。可是袋鼠怎麼樣並不重要。看袋鼠的日子之所以令人期待,並不是因為袋鼠,而是因為和她一起。因此,我們至少可以做出這個層遞:看袋鼠之前的事<看袋鼠<<<和她互動。雖然和她互動是最重要的,但我們卻沒辦法跳過袋鼠來理解這件事。就此而言,100%的幸福還是需要75%的日常,甚至是50%的疏離。儘管在現實世界中,我們通常在經歷50%和75%後還是不會遇到100%,而小說提供了這種可能性。
敘事者陪女性友人參加婚禮,但止不住睡意。事實上,他每次參加別人的婚禮都很想睡。很明顯地,他人的婚禮對他而言是50%以下的東西,無聊到令人想睡。他能勉強維持清醒,是因為一直和她說話的緣故。如果說〈四月某個晴朗的早晨遇見100%的女孩〉和〈看袋鼠的好日子〉呈現的是疏離中的幸福感,那麼〈睏〉和〈義大利麵之年〉就是側重在呈現人際之間疏離的面向。
敘事者經常一個人煮義大利麵,一個人吃義大利麵。於是義大利麵成為了孤獨的食物。接到朋友的前女友的電話,詢問朋友的所在,敘事者不想惹上麻煩,於是謊稱自己正在煮義大利麵。也不算是謊稱,因為他確實在腦袋裡煮著麵。在無聊的下午,他想著那把沒被煮成的義大利麵,想著自己或許該告訴她,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孤獨而已。「如果義大利人知道了一九七一年自己輸出的原來是『孤獨』的話,不知道會多麼驚訝啊?」
這則故事在這本書中是特別的一篇,因為它提到了某種可能涉及文學觀的東西。有名的唐古利燒餅公司正在徵求新產品,主角出於好奇參加了說明會,現場試吃後想說燒餅的壞話,卻被勸阻,因為不能讓「唐古利烏鴉」聽見。於是故事在對「唐古利烏鴉」的懸念下展開。燒餅之所以需要新口味,是因為經典的口味不再為年輕人所接受,但公司同時希望維持燒餅的傳統元素。這是典型關於「本質」的形上學問題。很閒的主角做了燒餅拿去投稿。他的燒餅好吃是好吃,但是不是唐古利燒餅卻有爭議。最後,只能請唐古利烏鴉裁決。工作人員撒下燒餅,烏鴉蜂擁而上,有的吃得滿足,有的吃下去又吐出來,然後烏鴉開始打架,血花四濺。
「讓這些靠不住的傢伙試吃,以決定當選或落選,從根本上就錯了。」
「雖然只不過是個餅而已,對烏鴉們來說那卻代表著一切。因為惟有是唐古利燒餅,或非唐古利燒餅,是關係著他們生死存亡的問題。」
「雖然獎金兩百萬圓泡湯相當可惜,不過往後的漫長人生,叫我跟那些烏鴉打交道,那可免談!我只做自己愛吃的,給自己吃。管他什麼烏鴉,全都互相啄死算了!」
您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呢?
這則故事是本書中篇幅最長、劇情也最豐富的故事。後來出版社將這個故事加上插圖,以《圖書館奇譚》為名出版。劇情雖然相對豐富,卻也是沒什麼邏輯性。如果是少年漫畫,大概會被腰斬,徒留主角永遠被困在地下室讀書吧。
主角到圖書館找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稅收政策的書,卻被騙至地下室囚禁,必須讀完那三冊大書,而且讀完還會被老人吸出腦漿。主角,以及被老人強迫工作的羊男,最後靠著主角想像中的美少女,以及主角養的白頭翁,逃出了圖書館。
劇情雖然獵奇又無厘頭,但倒是有不少詮釋空間。有些人認為圖書館暗指學校,因為村上春樹有對學校適應不良的經驗,文本的證據則是羊男稱老人為「老師」,而且圖書館有眾多規矩,還會強迫讀者讀書,儼然是學校的縮影。這個詮釋方向大致合理,不過我想從更概念性的角度來詮釋這個故事,那就是「外在知識」與「內心世界」的對立。
「圖書館非常安靜,因為書把聲音都吸光了。」這是故事的開頭,書和聲音互相對立。書代表知識,聲音是指人發出的聲音,可以代表人類活動。從這句話多少可以看出書的「危險」:知識會扼殺人類活動。後來我們知道主角要尋找的書是關於無聊的知識,卻因為追求無聊的知識而被囚禁在地下室。最後,讓主角脫困的不是知識,而是只存在主角腦海裡的少女,還有主角所飼養的白頭翁。少女用聽不見的語言向主角說:「羊男先生有羊男先生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對嗎?所以不能因為羊男先生的世界裡沒有我存在,就說我根本不存在吧?」這正是肯認主觀世界的說法,後來她又告訴主角:「如果妳腦漿被吸掉的話,就再也看不到我了。」代表看見少女必須仰賴相當程度的心理能力。最後他在少女的催促下逃離了圖書館,在內心世界的召喚下逃離了外在知識。
從此之後,主角再也沒有去過圖書館,並逐漸遠離那地下室。他連自己所做的事是否正確都無法確定。為什麼要這麼說?逃離吸腦漿的老人難道還會不正確嗎?以故事劇情而言確實沒有不正確的餘地,但如果是指逃離知識而走向內心,那就是值得商討的問題了。到底是否正確,敘事者並沒有做出判斷,或許是因為沒人有那個資格判斷。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主角還是很害怕圖書館,小說的結尾是:「黑暗的深處非常深,簡直像新月夜晚的黑暗一樣。」
什麼是真正重要的?我認為這是這些小說共同想討論的問題。日常生活中的疏離令人想睡,知識沉重得令人想逃開。可是到底什麼是百分之百,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說小說的任務是對抗「存在的遺忘」,那讓我們迷失在客觀知識的世界裡,而看不見整體和自己。村上春樹或許並沒有這種雄心壯志,但在我看來他所描繪的百分之百就像是我們對於存在的那微弱的記憶之光,只在偶然相遇時被喚醒。
村上春樹的小說沒什麼文學性,有時也會忍不住想這樣評論。但是如果只從這麼狹隘的角度來看,我豈不就變成了古板的唐古利烏鴉?
*引文出自:《遇見100%的女孩》。作者:村上春樹。譯者:賴明珠。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