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兒子半歲,開始可以把玩物品後,我便開始買玩具給他。玩具工業與消費市場,已經為家長清楚劃分年齡層,0+,1+,2+,3+…盒子寫得清清楚楚,我便在這個規則下,慢慢添購,加上友人贈送的禮物,不過幾年時間,便堆了滿屋的玩具。這些玩具裡頭,最多的便是車子,從木製到鐵製,從掌心大的小車,到要用登機箱才裝得下的遙控車。
藏在其中一個抽屜角落的,有兩台小車,一黑一白,車體滿是磨損的凹痕,表面塗料也褪去大半,是我僅存的兩樣童年玩具。在他聽得懂人話後,母親常向他介紹,「那是把拔小時候的車車。」她說。
「把拔的車車。」他重覆著。
等他再大一些,三歲多吧,有些玩具對他來說,無論難度或大小已漸漸不適合他,為了清出空間,我有了將玩具轉送出去的念頭。我記得先被我扔到玄關的,是一隻黃色的彈力小馬,別人送的舊物,囤了半年,馬背積了薄薄的灰塵。
沒想到他在我不注意時,默默將小馬抱進來。我又拿出去,「你不玩了呀,我們送別人吧。」我說。
「不要,」他幾乎是用快哭的語氣說:「我要留給我兒子。」
我不太清楚別人的孩子是怎麼樣的,但我的兒子是個非常惜物的孩子。喝過的保特瓶,剪紙剩下的紙屑,他都會想保存下來。我和母親總是默默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把怎麼看都像垃圾的玩意扔掉,並且祈禱他不要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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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他剛滿五歲時,我帶他去了沖繩。那時國內已經免除了入境隔離政策,我一時衝動,跟了朋友一家人出遊。已經三年沒有出國,前一次是他剛滿兩歲時,和妻三人到東京遊行。而沖繩,我們在他一歲半時去過,算是某種程度的舊地重遊。
四天的旅程後,我們從那霸機場準備離境,過海關時,因為有了經驗,兒子很快就通過掃描機,到前方等著隨身行李,但突然機場人員發覺了些異樣,一名女性地勤人員以日語叫住我,然後打開我的背包,從裡頭翻出一個藍色袋子,裡頭裝著兒子的餐具。
「啊,糟糕,是鐵叉嗎?」我第一時間這麼想,但那是幼兒用的,很小,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但當我打開餐具包時,才發現被攔下的,是那把黃綠色的嬰兒餐具剪。
「該死。」我在心裡咒罵。
那是妻在兒子六個月大時,慢慢要脫離副食品時,買來切碎食物的剪刀。我對它最大的印象,就是每次在早餐店裡,妻都會直直拿著這把剪刀,把麵條,或吐司,或火腿,或荷包蛋,剪成兒子可以入口的大小。
咔嚓,咔嚓。那幾乎成了我們用餐前的儀式般的動作。
那名地勤人員拿出一把尺,仔細量了刀身長度,然後瞇著眼,用日語對我說聲抱歉,我向她點頭示意,明白我將失去這把剪刀,沒有留住它的可能。
「我的剪刀沒有過關。」兒子在回程路上,一直唸著這件事,我向他說明,有什麼東西不能帶上飛機。
「你為什麼忘了我的剪刀?」聽完說明後,他這樣質問我。
「對不起,我忘記了。」我說。
當天晚上,在我們關燈準備入睡時,兒子把我下午告訴他的登機包險物品,重覆說了一遍,打火機,汽油,刀子,都不能帶上飛機。
然後他突然抱住我,輕聲啜泣起來。
「拔把,我想要陪我長大的剪刀。」他說。
那個晚上,他哭了半個小時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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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他因為捨不得一樣東西,哭得最傷心的一次,是在我們要離開租屋處的那個夜晚。
我與妻子都在上了大學後便離家,獨自生活,所以我很清楚,婚後有個我們夫妻倆的小世界,是她的夢想。但兒子出生後,她開始接受治療,時常跑醫院,每個月都要住個兩三晚,而我必須陪在她身邊,所以兒子只能託給我母親照顧,怎麼盤算,搬回去和爸媽同住都是最理想的選擇。
但在生活有了照應的同時,她和公婆住在同個屋簷下所失去的隱私,以及不是自己房子所以無法隨心佈置裝潢,這些不大但也不小的隱忍,我都看在眼底。
在妻子接受治療滿兩年後,兒子也滿兩歲,是時候可以嘗試搬出去了,我們開始在附近看房子,但要麼嶄新可是狹小,不然就是寬大但老舊,始終看不到中意的。好不容易,在我生日前夕,盼到了同社區隔兩棟的五樓住戶,要出租房子,而且兩棟樓的地下室互通,上班時可以很輕鬆把孩子送回爸媽那。
格局比起爸媽的住處小了幾坪,三個房間,一間帶衛浴的當主臥,一間我拿來當工作室,一間有鋪木板的,成了兒子的遊戲間。
我們的家庭生活要重新開始了,我心裡期待著,我知道妻的心裡也是這麼想。但我心底同時有一份擔憂,我不敢說出口,甚至覺得自己不該這麼想的。
我們將三大箱的衣物、書籍都搬了過來,逛了幾家傢俱行,買了一張原木色的平價四人餐桌,一張深藍色工作桌,灰色貓抓布三人沙發、白色鞋櫃。
我們將房子從頭仔細清掃,刮掉牆上佈滿的貼紙膠痕,擦拭廚房的油漬,沖洗前後陽台的灰塵,用消毒水擦拭遊戲間的木質地板。她買了卡通圖案的掛勾,在每個洗手抬旁掛上一條擦手巾,把所有衣服依主人與用途分門別類收納,在儲物櫃裡囤了一年份的洗手乳和嬰兒沐浴精。
那時,她正在接受新的化療藥物,身體容易疲累,但她很投入在這整件事上,臉上偶而會出現鬆口氣的笑容。自從罹癌後,她很少真正笑著,我一直努力想做些什麼,讓她笑,我慢慢才明白,我真的很喜歡她的笑容。
而我的擔憂是,她這笑容可以維持多久呢?這段時間的治療並不順利,病情失控的陰影就壓在眼前,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能在這個房子裡,維持幸福的家庭生活呢?
住了四個月左右,她的病情開始快速惡化,後來,為了離醫院近些,我們住進她位於中和的姑姑家,然後就沒有再回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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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我再次回到租屋處,地板又積了新的灰塵,但我已經失去清理的動力。我和兒子又住回爸媽家,但我捨不得退掉房子,裡頭還存著大量她的衣服與生活用品,與三人共同生活的記憶。
後來,疫情爆發,實行三級警戒,我在這間屋子裡,進行了三個月的遠距工作。兒子有時會跑來吵我。當他沒有來的時候,我有時會覺得孤獨,有時則會感覺到妻子還在這個房子裡,折衣服,轉過頭,對我露出疲憊的笑容。
又過了一年,我們與房東的兩年租約正式到期。我終於將房子從頭又清潔了一遍,然後在最後一晚,帶兒子一起回去拿剩下的東西。
他已經四歲了,會幫忙拉開垃圾袋,好讓我把灰塵倒進袋子裡,然後,我要他拿好最後清出來的幾樣玩具,在我關燈之前,跟這個屋子道別。
「跟房子說掰掰囉。」我說。
突然,他大哭起來,好像身體裡某個開關被打開般地嚎啕大哭,他說了什麼嗎?我想不起來,或許他什麼也沒說,但我清楚記得的,是他在我耳畔毫不保留的哭聲,同時緊緊抱著我,非常非常的緊,彷彿害怕我也會被留在這裡。
「你捨不得嗎?」我問他,他沒有回答。在客廳淡黃色的燈光下,我輕輕拍著他的背,「我知道,爸爸也捨不得。」
他已經懂得捨不得是什麼感覺了啊,我在心裡感嘆著,這份情感裡,有多少是那個鋪了木板的遊戲間?有多少是我們在餐桌上的三人早餐?有多少是他在床上聽的故事?有多少是妻還能行走與說話時,在這屋子裡給他的溫柔和陪伴?
這個夜晚,像一道深邃的刻痕,劃在我對這間屋子最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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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知道他是個惜物的孩子後,我就不再想過要將他的東西送人。雖然偶而,被他的氣到沒有法子的時候,我會威脅說要送走他的玩具,但實際上,一次也沒有成真。
至於那把黃綠色的剪刀,後來我上網買了同款一模一樣的商品,三天後寄來,而且我向他隱矇了真相。
「把拔打電話去日本機場,請他們寄來給我。」
「好快就寄到喔。」他驚呼著。
「對呀,我也覺得好快喔。」我說。
他試著操作剪刀,咔嚓、咔嚓,然後他說,「把拔,剪刀為什麼緊緊的?」
「喔,那應該是寄的時候稍微壓到吧。」我趕緊說。
應該可以騙過他吧,我心裡想。我希望他繼續帶著媽媽的記憶,讓這把剪刀繼續陪他長大。
「這就是媽媽買的那把剪刀。」我這麼對他說,也這麼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