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29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靈境渡假村 (1)

第一章 重回靈境

1

遠方隧道口的小光點逐漸擴大侵蝕無邊的黑暗,駛出隧道時就像躍入一片光的海洋,亮光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突然想到當新生兒滑出產道的瞬間,是不是也看到一樣的光景。而根據某些瀕死經驗報告的內容,死亡來臨的那個片刻,也幾乎是一樣的場景。很有趣,生與死;出場與落幕,竟都蘊含光明與黑暗的更迭。

想到這裡,我無奈地用力搖了搖頭,暗自咒罵一聲,嘖!才去那個地方一個禮拜,怎麼就開始讓這些奇怪的想法滲透進我的思緒當中,我試著說服自己,是的,那個地方神秘而有趣,但我只是為了還蔚姐一個人情,才答應下這個工作。

而且我也需要一個逃離那難堪事件的藉口。

出了隧道後,清水斷崖就在前方不遠處。每次經過這裡,我總會找個視野開闊的路段停下來,燃起一支菸,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多麼壯觀且微妙的隱喻啊,海和山,陰與陽,就這麼隔著一道海岸線,而我就站在這條界線上。

燒完一支菸後,我繼續驅車前行一路向南,半開的車窗灌入帶著海水味的空氣,不僅吹亂了我的瀏海,也連帶地翻攪起我在靈境的所有記憶。

兩個多月前,我倉皇失措地逃離上海,躲回台北的家中,終日將自己鎖在房裡,不看電視,不接手機,只希望自己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更期盼被所有認識我的人遺忘,足不出戶整整兩個禮拜。當我慢慢將自己拼湊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幾乎不成人形,鏡中的那個女人頭髮散亂油膩、表情木然,眼尾的皺紋驟增,眼皮浮腫,嘴唇乾裂,沒有半分血色。昔日那個精明幹練,周旋在上海財經界的當紅記者已不復見,眼前存在的只是一個跌落深谷中的中年女子,心上傷痕累累。

只是這一次顯然連事業也都要跟著完蛋了。

我躺在床上打開手機,看著未接來電和未讀訊息的數字快速跳升,心中揣揣不安,遲疑地無法決定要不要點開來讀取,只好將手機再度丟回床上。猛然間手機震動了起來,來電顯示是蔚姐,我猶疑了幾秒鐘,便按下掛斷鍵,不到幾秒鐘蔚姐又再打來,我嘆了口氣,心知總有一天會需要面對和處理這難堪的一切,如果是蔚姐的話,或許是一個比較容易的開始。

我和蔚姐是在去年的一場小聚會上認識,但其實她曾是知名藝人,後來退居幕後成為成功的製作人和編劇,所以我早聞其名,也有一些共同朋友。我們一見如故,感情很快就變得如膠似漆,經常在微信上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我喜歡她的真誠直爽、敢愛敢恨,更欽羨她對生命的熱情和活力。她能夠在商場上說服金主投資幾億人民幣,卻又會和我像少女般嘰嘰喳喳地聊各種偶像劇般的內心戲。

我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耳邊立即傳來蔚姐的呼喊:「小帆你是要把我嚇死是嗎!這麼多天不接電話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一定不會放過那個大爛人!你現在人在哪裡?你有沒有事?要不要我現在過去找你?」

我試著用最平穩的語氣說:「蔚姐你不用擔心,我沒事,我現在人在台北。」除此之外我無法再吐出更多字句,手機那頭的蔚姐也反常地靜默下來,彷彿感受到我現在還在驚嚇狀態,然後我聽見她深吸了一口氣,「你沒事就好,好好休息,別再不接我電話,明天我再打給你,好嗎?」蔚姐的語氣越說越柔軟,彷彿在哄孩子入睡一般,讓我的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謝謝你給我空間。

「好的。」我簡短回答,但我卻不知道當她明天打來的時候,我能夠比現在再多說些什麼?

我掛斷電話,整個身子縮在床上,無法理解自己的人生怎麼會再次身陷泥淖,命運之神總會在自己似乎要重拾希望的時候,立刻來一場重重的打擊,讓我越來越深信自己不配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那些沈重的過去即使想要遺忘,卻會在跌落谷底時再度撕裂開來,變得血肉模糊。

即使外表上看起來光鮮亮麗,充滿自信,但是深藏在記憶深處的那個受驚的小女孩,仍然會時不時地在惡夢中尖叫著醒來,滿臉淚痕。而那些不堪的過往是必須小心翼翼鎖住的祕密,我從慘痛的經驗中學習到,一旦你將傷口暴露出來,任誰都無法直視那些扭曲醜惡的爛肉和疤痕。

隔天我再度接到蔚姐的電話,在確認我神智清醒後,先停頓了兩秒鐘,接著說:「小帆,仔細聽我說,我想到一個最棒的地方可以讓你去度個假,好好休息沈澱一下,暫時遠離熟悉的生活圈,充個電,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只要……」

我打斷她,「蔚姐,我現在還沒有出門的心情。」

「這個地方不一樣,它拯救過我,現在就是你去那裡的最好時機。」

拯救?

「你什麼都不用準備,我已經都幫你安排好了,我訂的是七天的全包式方案,詳細的資料也已經寄到你的信箱,你等等有空的時候就先看看,其實也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只是那裡不能使用手機、筆電,也不能上網,我想你也沒差對吧?說不定這樣還更好。明天早上會有車過去接你,我再把時間和司機的資料發給你。」

她停頓一下,似乎在等待我的反應。「小帆,聽蔚姐的,我也曾經深深地跌落谷底,覺得沒有人可以幫上忙,但是有時候癥結不在誰會幫忙或怎麼幫忙,而是到底有沒有忙需要幫,你懂嗎?」

我不懂,也不想懂。

「蔚姐,我……」一股無力感湧上,我連繼續爭辯的力氣都沒有,或許這些年我在職場上總是顯得強勢甚至獨裁,但無力反抗卻也同時是我最熟悉的一種狀態,它或許蟄伏多年,但始終還在那邊。「好吧。」我虛弱地答應她。

掛斷電話後我打疊起精神,打開蔚姐寄來的資料。拯救,這兩個字從蔚姐口中說出來是很不尋常的事,她雖然一向非常戲劇化,但幾乎都是積極樂觀的那個方向,她那無窮無盡的愛讓她更像是一個拯救者,而不是被拯救的那一個。

點開網址,一個乾淨清爽的介面,「靈境渡假村」,位於東海岸的都蘭山腳下,看起來和一般的渡假酒店沒有太大的分別,比較特別的是在入住的方案上,提供了三天、七天、十五天和三十天的選擇,但價錢卻完全相同,而且入住時需要將財物、手機、筆電等交出集中保管,退房時才發還。除此之外便沒有提供更多資訊,連房型介紹和線上訂房都沒有,算是十分陽春的一個網站。

也好,與其窩在家中自怨自艾,不如到大自然之中去散散心,反正沒有手機、網路,也不會再看到酸民們的污言穢語,只希望在那裡沒有人認得我,大不了我一樣整天躲在房裡就好,倒是蔚姐口中的拯救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無奈網站上看不出半點端倪,我也無心再去深究。

隔天一早司機準時把我接到松山機場,搭上遠東航空的小飛機直飛到台東。一出航廈,就看見一名大約40出頭的中年男子,拿著「靈境渡假村」的手牌等候在那裡。一見到我出來就迎上前來,「請問是何亦帆小姐嗎?」我點點頭,「您好,我是靈境渡假村的司機,您可以叫我瓦浪。來,您的行李交給我就好,請這邊走。」

瓦浪?是原住民名字嗎?口音和長相倒是完全看不出來。

上了車,穩穩地上路,出了台東市區後,大海開展在道路右側。在台北躲了兩個禮拜,再度出現在公眾場合讓我很不自在,即使戴著口罩、帽子,總還是覺得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直到上了車,看見大海,我才終於有點鬆了口氣。

這時我才發現車上有股淡淡的藥草味,不是人工香精的味道,聞起來讓人不由自主地鬆開眉頭和肩膀,我忍不住好奇開口問道,「瓦浪,請問車上這是什麼味道?」

瓦浪道,「噢,這是鼠尾草的味道。」

「鼠尾草?做菜的那種香草?」

瓦浪微微一笑,「不是的何小姐,有點不太一樣,這是乾燥過的白色鼠尾草,我們會點燃後用它的煙做淨化。」

我疑惑地追問「淨化什麼?」

「燃燒鼠尾草的煙可以淨化空間中的能量,像我們車子進入市區,或停在機場,在人多的地方難免會沾染上來源各自不同的能量,我們就會使用鼠尾草來淨化。」瓦浪頓了一下,補充說「這是來自北美印地安人的古老傳統。」

能量?聽起來像是身心靈的常見話術啊。

兩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報導,整理了近年來中國蓬勃發展的靈性產業亂象,據估計這個產業每年的產值高達數十億人民幣,然而之中卻也不乏騙局,有人不僅被騙財騙色,更有人弄到傾家蕩產、家庭破碎,而其中充斥著各種偽科學,像是能量、量子力學、磁場等等,就是最常被使用的詞彙。

我知道蔚姐在搬到上海之前,曾接觸過一些身心靈方面的課程,有時候在言談中也會提到脈輪、靜心什麼的,但她知道我從來不信這些,所以也沒有再多和我深入討論過。該不會這個靈境渡假村,也是這種標榜著身心靈,實際上掛羊頭賣狗肉的地方吧?

我不由得縮了縮身子,感覺喉嚨乾澀,但望著窗外的海景,聞著鼠尾草的香氣,警覺的心情很快地又一掃而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瓦浪邊開車邊哼起輕柔的曲調,像是在吟唱什麼,有著古老的氛圍,或許是他們部落的古調吧?我沒有多問,只是突然意識到,發生在上海的事情意外地沒有再佔滿我整個腦袋,或許這就是人為什麼需要渡假的原因吧?

大約經過二十分鐘車程,車子轉入一條碎石道路,開始蜿蜒上行,一路上卻不見路標,不多久左側出現一排綠竹圍成的圍牆,瓦浪將車駛入前方的缺口,出現一個小小精緻的中庭,側邊另有車道通往停車場,中間則是一道古意盎然的斑駁木門,上面用竹子鋪排成雅緻的滴水簷。瓦浪將車停在門前,下車幫我拿下行李,門內已走出一位約莫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姐,微笑著向我走來。「嗨,何小姐,搭飛機很辛苦吧,先進來稍坐一下,我來幫你辦理入住手續。」說完便側身一讓,用手勢指引我進門。

進門後是一道石板鋪成的走道,兩旁全是密密的竹林,微風從竹林中吹拂而出,伴隨著竹葉摩挲的沙沙聲,令人精神一爽。走道盡頭是另一道洗石子砌成的門廳,懸吊在門簷上的陶製風鈴正隨著微風叮呤作響,剎那間頗有種來到世外桃源的感受,一路上的舟車勞頓以及心頭的種種牽掛都隨之一滌而盡。

那位接待的年輕小姐領我走進門廳,引導我在沙發上坐下,隨後遞給我一條熱毛巾,端上一杯熱茶,接著便坐到我旁邊。我這才好好打量了一下,她的穿著完全不像渡假村的員工,身上穿的是和式的鮮艷短衣和五分褲,頭髮綁成春麗的樣子,活脫脫像是漫畫裡的女忍者。

她微笑著說,「何小姐,先喝喝看我們這裡特製的花草茶,這是村子裡自己有機栽種的香草,再加上附近一些野生的藥草、野花調配出來的,像你這樣長途移動後,可以幫助身體重新紮根下來。」

「紮根?」我有點困惑。

「對啊,我們現代的社會不是有很多高速移動的交通工具嗎?像是飛機啊、汽車等等,載著我們的身體在空間中穿越,這種速度不是自然界中有的正常狀態,會讓我們身上不同層次的能量體變得有點鬆散,反映在身體上會覺得精神不集中,不容易聚焦在當下,意識容易游移在過去的回憶或未來的計畫上,而不在此時此刻。喝下這種用本地植物和泉水所泡出來的花草茶,可以協助我們的能量體和這塊土地上的能量調頻整合,重新讓意識回到當下,回到身體的覺察,我們就叫做紮根。」

呃~又是這種能量鬼話。

我嗯了一聲端起茶,一股清淡的香氣漸漸在鼻腔中擴散開來,不是任何熟悉的氣味,像是混合著青草味、水果的酸味和一點點甜甜的花香。我喝了一口,卻是意外的清淡,幾乎像白開水一樣,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其他特異之處,果然是話術

那位小姐接著說,「我會是你這幾天的專屬管家,生活上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你可以叫我優那。」她指指胸口上的名牌,上面是手寫的英文字母Yona,旁邊還畫上一個笑臉。

「待會兒我會介紹一下靈境渡假村的環境,不過我們這裡有一些特殊的規定,要先用一點時間來說明。」優那看我沒有答腔,就繼續說下去。「我們這裡所有的服務人員都不穿制服,但胸口都會別著名牌,你可以從名牌認出他們,只要主動提出需求,每位服務人員都會提供協助,但不會有人在沒有求助或詢問的時候主動去關心或幫忙,這是因為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負責,包括了解自己的界線,以及在真正有需要的時候開口求助。」

我輕輕點了點頭,優那也停頓了一下,觀察我的反應,接著繼續說明「待會兒我們會請你把手機、筆電等物品集中保管,之前的通知應該都有寫?這是希望你在這裡的時光可以完全不受外界干擾,把焦點移到自己的內在,這點應該沒有問題吧?」

「是的,我對這樣的安排沒有意見。」

「好的,再來就是你或許會在其他房客的胸口上看到別著一個禁語牌,上面寫著『靜默中』,那代表他/她正在進行禁語,請完全不要和對方有任何互動,包括語言的和非語言的,像是眼神、手勢或肢體接觸。你的房間中也有這樣的一個牌子,如果你需要更加專注在自己的內在當中,不希望受到打擾,只要別上這個牌子,其他人就都會了解了。」

太棒了!外面的世界也應該要有這樣一種牌子,通通fuck off!

優那露出一個俏皮的表情,「我自己也很喜歡這樣的設計喲,有時候我沒有工作時,也會別上禁語牌呢。」

「你沒有工作的時候也會在渡假村裡喔?」

「是喔,我們這裡所有的服務人員都是『村民』喔,就住在渡假村裡一個獨立的區域,在沒有工作的時候,也同樣會使用泳池、餐廳、靜心堂等公共設施,身份是等同於一般客人的。」

我微微蹙起眉頭,心中略感疑惑,村民?和客人一起共用設施?這也太不尋常了,從來沒聽說過高級的渡假村會如此刻意去混淆客人和員工的分際,但我現在並不想深究這些疑惑,只想趕快完成手續進房安頓。

「最後要讓你知道的是,」優那像是感受到我的想法,開口說道:「你房間裡會有這七天的活動日程表,包括每天的日出海岸靜心、晨間動態靜心、傍晚亢達里尼靜心;此外還有晚間聚會靜心、月光舞會等活動時間也都會在日程表上,這些都是免費參加的,如果對這些活動有什麼問題,都可以隨時找我唷。再來就是每三天可以享有一次免費個案,像是頭薦骨共振個案、能量平衡按摩個案這些比較偏向身體工作的類型,或是OPH、凱龍能量療法這類比較偏向能量工作的個案,所以這次停留可以有兩次免費的個案可以登記,也是找我就可以了。」

優那吃吃地笑開來,「一下子好像給太多資訊了,不過別擔心,之後比較有空間的時候可以再慢慢了解,我先帶你到房間去安頓吧。」我正有此意,於是立刻就站起身來,跟在優那身後走去。

穿越門廳,迎面而來的是一道清澈的小山溪,優那小心地引我走上一座橫跨小溪的木橋,回頭對我說,「穿越這座橋,我們就正式進入靈境的領域內了,這條溪流是靈境場域的邊界之一,也象徵與原來世界的一道分隔,內外的能量振動頻率是不同的。」

又是這套搞神秘的能量話術。我不置可否,抱著平常心通過那座橋。橋的另一端是一片原始的雜木林,只有很少人為修整的痕跡,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林子雖然茂密,卻完全沒有陰暗的感覺,陽光從葉縫中落下,遍地閃耀起光暈,連空氣中似乎也一閃一閃地有光點明滅,我被眼前一顆帶著絨毛翅膀的種籽吸引住,它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以極慢的速度緩緩上升,穿越一縷縷如絲緞般垂落的陽光,像個精靈似的。

優那安靜地站在前方等候,在我回過神後對我綻開燦爛的微笑,然後眨眨眼,神秘地說:「祂們又來了。」

我露出困惑的表情,丟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優那說:「每當附近的祖靈在這裡聚會的時候,村子裡就會有這些光點。」

「祖靈?」

「大概是吧?都是些很老很老的長輩,有些從服飾上看得出來是巫醫,有些太過古老,沒有人認得那代表什麼身份,祂們有時候會一起出現在這林子裡,通常只是靜靜坐著,像是在沉思,不過有幾次我看過祂們站著晃動身體,我猜是在跳舞吧。」

優那若無其事地說著,我則是聽得瞠目結舌,半信半疑。我瞪著空無一人的林子,感覺手臂上寒毛直豎,我問優那:「你看得見?你是陰陽眼?」

優那噗哧一笑,說道:「不是耶,我在其他地方從來沒有看見過鬼魂,只有在靈境會看見祂們,第一次還把我嚇了一大跳,但我師父說祂們只是附近的鄰居,住在都蘭山上,是當地原住民的祖靈,偶爾會來這裡串門子,或許是靈境的能量場域特別讓他們放鬆吧?」

放鬆什麼?當祖靈壓力很大嗎?

我接著問:「你們都這樣直接跟第一次來的客人說這裡有鬼嗎?」說完我不禁又望了望林子,不知道直呼祂們為「鬼」算不算冒犯。

優那哈哈大笑,露出口中的虎牙,「祂們都是些很友善的長輩啦,除了在那邊沉思以外,我們從來沒有任何互動過,就算跟祂們打招呼也都沒有反應,說不定祂們根本就看不見我們,而對你們來說,祂們存在的唯一線索就是空氣中浮動閃爍的這些光點,沒什麼好怕的啦~」優那聳聳肩,一副沒什麼的樣子,回過身繼續前行。我急忙跟上,不想一個人落在有著「鄰居」正在聚會的林子裡。

走沒幾步,林中小徑轉了個彎,出現一片平坦的空地,正中間有個竹子搭建的亭子,優那笑吟吟地說:「我現在站著的位置是靈境渡假村的交通樞紐,從這裡可以通往不同的設施,按照順時鐘的方向,這些小徑分別可以去到咖啡館、紀念品商店、住宿區、餐廳、泳池……」優那面對著我,右手平舉指向那些小徑,在身旁畫了個半圓,直到指向右後方。接著舉起左手,指著她左前方的小徑,繼續說道,「這邊則分別是團體舍房、靜心堂、以及天體區。」天體區?是裸體的那種天體嗎?優那顯然看出我的疑惑,對我眨眨眼,但好像沒有要多做說明的意思,只比了個手勢指向我身旁的小徑,說道:「請這邊走,我帶你到房間去。」

我按捺下心中的好奇,跟隨她穿越樹林。這裡和我所去的任何渡假村都不相同,到目前為止除了接待的門廳以外,沒有太多人工的設施,舉目可及都是茂密的樹林,碎石鋪成的小徑蓋滿落葉,每隔一段距離小徑兩旁都有小小的石龕,裡頭放著半截蠟燭,顯然是晚上用來照路的,但每天要點燃這一大堆蠟燭也太麻煩了吧?幹嘛不用電燈就好了?遇到颳風下雨的時候又該怎麼辦?

當我還在胡思亂想時,我們已經轉過幾個彎,優那停在一條岔路前,指著小徑上的木牌對我說:「這裡就是你的客房—臨在居。」

「臨在居?」

「是的,我們目前有十二間獨立的客居,分別是覺知、豐盛、狂喜、寂靜、直覺、洞見、蛻變、覺醒、紮根、超越、整合,以及臨在。」優那一口氣說完,語氣像是在背誦,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不用太在意這些名字,師父說這都是表面假掰用的,即使有一些自我暗示的作用,但那些都是『幻覺』。」優那屈起手指在頭部兩側比出個雙引號的手勢,吐吐舌頭。這是她第二次提起「師父」了,我不禁有些好奇,這裡該不會是某個宗教道場之類的吧?然而我沒有將心中的問題說出口,決定先觀察看看再說。

不過我倒是已經開始喜歡上優那的這種直率,身為渡假村的管家,卻直接以「假掰」兩字來評論客居的命名,讓我不由得會心一笑,感覺和她的距離也拉近了不少。

優那領我走進小徑,很快地林中就出現了一棟外觀清爽的小屋,日光正從樹冠的空隙斜照下來,在牆上映出大大小小的光點。小屋架高在幾根木樁上,走上兩三級台階便上到門前的平台,平台上擺放了簡約的軟椅和茶几,屋簷上掛著竹風鈴,禿~禿~地發出清遠的共鳴音。

「這個小屋是用環境友善生態工法建造的,屬於那種會呼吸的房子,不騙你,真的冬暖夏涼。」優那突然說,「當年是由村民們自己搭建起來的。」

她領我進屋,指著左方:「這邊是衛浴,房間另一邊是靜心室,行李剛剛已經由瓦浪送過來了,我就先不打擾,如果有任何需求,電話撥 0 就可以了,不然也可以到泳池看看我在不在。」

我點點頭對優那道謝。關上門後我仔細打量了這個房間,正中是一張看來頗為舒適的雙人床,檯燈、床頭櫃、書桌一應俱全,倒是少了一般飯店一定會有的電視機。桌上擺著渡假村的地圖、靜心活動日程表以及個案服務的介紹,我暫時無心觀看這些簡介,目光被桌上另一些物品吸引。

那是一個半邊的貝殼,裡面放著一根乾燥的植物枝葉,旁邊還有幾個瓶罐和一張小箋,看來像是手工紙的小箋上說明了這些物品的用途,原來貝殼裡的植物就是鼠尾草,點燃後吹熄火苗放進貝殼裡,就可以帶著它繞行空間,讓煙氣瀰漫開來淨化不純淨的能量,另一些噴瓶是不同用途的能量噴霧,有用來做簡易淨化的、也有用來舒眠、放鬆,以及協助紮根的。我放下這些瓶罐,轉身走進浴室,格局倒是和一般飯店大同小異,只是浴缸邊同樣多出一些精油和浴鹽,大多也是用來放鬆身心的。

我走到房間的另一側,拉開隔間的紙門,我不禁哇的一聲,裡頭是一個小小的靜心室。除了地上幾個座墊外別無長物,但朝向屋後的那面是整片的落地窗,正對著屋後的小溪以及山林。我拉開落地窗,走出房間便是屋後的小平台,我拉過平台上的軟椅坐下,大大地吐了口氣,整個人鬆垮下來,溪水潺潺,涼風習習,山林裡的蟲鳴鳥叫近在咫尺,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一個人,再也沒有什麼背叛和羞辱。

我怔怔地流下淚來,卻不明瞭為何流淚,或許是連日的緊繃乍然鬆開後的反應。我反射性地想要伸手拭淚,更想要窩進床裡自憐自傷,但身子卻繼續保持不動,任由臉上淚水潺潺而下,在皮膚上留下清晰的麻癢。

我第一次察覺到淚水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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