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5|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我们是否还在错过他? ——评“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

这部由英国现实主义导演肯洛奇执导的电影,动人而深刻,却不乏有批评它夸大苦难、不切实际的声音。它讲述了英国一个劳工阶级家庭如何由男主人公换工作开始经历一系列变故,直至最后几乎落入绝境的故事。很多人不理解男主的职业选择:新工作需要卖掉家里唯一一辆车才能获得启动资金,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当他发现自己无暇顾及家庭时,为什么不立马停下这份工作?到了影片的最后时刻,拖着受伤的身体、面对家人的恳求,他怎么还能坚持要去上班?如果为男主辩解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没有选择,又有人会质疑这种看似没有出路的困境的代表性。其实这些问题在影片之中和影片之外都能找到回答。

电影一开始,在画面出现前的黑暗里,我们就听见男主瑞奇在一场面试中细数他曾经从事过的工作:打地基、排水、挖掘、划线、水泥工、修屋顶、铺地板、铺路、修理管道、木工……甚至挖坟墓”——都是最基础的体力劳动;而他向面试官解释自己想从事这份新工作的动机时给出的主要理由除了户外体力劳动的普遍辛苦之外,是他想要“成为自己的老板”。这一点也是他的新工作给出的最吸引人的承诺,只不过事实证明也是其最大的谎言。这份新工作是在一家第三方快递公司做货运司机,他需要租或者买下一辆货车、作为合伙人“加盟”公司;没有底薪,他将完全倚靠派送单量赚钱。这种互联网发展下的零工经济兴起于二十一世纪初,其中知名的包括亚马逊、优步、美团等公司,正是在它们创造的一整套围绕“自雇”的话语下,一种新型的劳资关系得以建立,在这种关系下公司不为劳动者提供任何形式的保障。而这套话语对于习惯忍受传统劳资关系中严丝合缝的监管的劳动者来说无疑是新奇而充满诱惑力的,男主也不例外地心动了。但在同意加入的时候,他所不了解的是等待着他的高强度工作(电影中多次提到他一天工作高达十四个小时,一周工作六天),惩罚任何懈怠和缺勤的罚款和高昂的退出成本。除此之外,男主的妻子在工作过闲聊时透露的一些其他信息让我们更加了解他们家庭的经济背景:他们之前本来可以贷款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但由于次贷危机造成的银行破产而告吹;男主也在这个时期被辞退,之后一直没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以想象对男主来说这份新工作或许是一个难得的翻身机会,用高投入换取高回报,从而给家人提供更有保障的生活。

这个家庭的另一个收入来源是男主的妻子艾比,她是照顾老人的家庭护工,有与她丈夫相似的工作条件:零底薪,按照上门服务的次数拿工资,没有交通补贴,每日工作时长也接近十四个小时。因为工作中有大量的通勤要求,她原本是开着家里唯一一辆汽车出行的,但为了瑞奇能够买下货车,这辆车被卖掉了;没有了方便的出行工具,艾比的工作对她来说更加辛苦了。电影中对于夫妻两人的工作设定符合现实生活中这两个行业中的性别隔离——快递行业中主要是男性,而护工大部分是女性在做。有趣的是,这样的设定可能会有加重性别刻板印象的效果,比如有观众看完电影觉得女主和男主相比,是一个更温情、更体贴的人物形象:她在工作中竭尽可能地帮助、爱护照护对象,在家庭里充当粘合剂缓解父子之间的冲突。但导演的选择并不像是无意识地重复了刻板印象,因为在这种对比中浮现出另一个问题:暴力和冷漠的生产机制。艾比能在繁重的工作中体恤他人、真正实践“照护”的职业道德,她的操守和努力毋庸置疑;但瑞奇也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大男子主义者,从他和家人的相处的日常中我们能看到他温柔的一面:比如他会带女儿一起送快递、在工作的时间里创造出一点父女时光,又比如他在与儿子争吵后翻看儿子的画册、感叹自己没有花更多时间去理解后者,还有他和妻子的睡前长谈、互相安慰。只不过瑞奇的工作在改变他,工作中遭受的暴力消磨着他的耐心和精力,让他在家庭生活中无暇与家人沟通,缺乏沟通继而导向不理解、冷漠,最终以暴力收场;而这时他已不仅是暴力的受害者,也是施暴者。导演用很多场面展示工作的暴力:瑞奇的老板会在言语上向他施压,拒绝他的任何请假;他在送快递中总是因为时间压力紧张而匆忙,连上厕所都是用塑料瓶解决,更是几乎完全没有与客户交谈互动的闲暇,在这一点上他的工作比艾比的还要缺少人性化的空间,他来去匆匆,偶尔有机会与客户谈论几句足球、或者不顾时间紧迫帮助生病的客户将快递搬进屋内,更多的停留反而是因为争执和麻烦;当同事因为不忍高强度工作而向上级抱怨时,后者毫不犹豫当场将他辞退,因为“这份工作他不做总会有人愿意做”,一言道出劳动者在劳资关系当中的弱势处境;除此之外,瑞奇尝试在工作中搭建起的与女儿相处的机会也迅速被公司禁止了,其工作环境的去人性化程度可见一斑。在这种暴力之下,瑞奇变得疲惫不堪,儿子的叛逆在同一时期加剧,让本就在工作中摇摇欲坠的他彻底失去了生活的平衡。

    瑞奇的儿子塞布喜欢和朋友一起街头涂鸦,他会因此旷课、撒谎骗警察涂鸦是学校布置的作业、卖掉自己冬天的大衣买涂鸦用的油漆,甚至偷窃。他的所作所为让他不断陷入各种麻烦之中,也迫使他父母从工作中抽身去帮他处理——由于他们工作的特征,这对两人来说都很困难,尤其是瑞奇,他没有准备好因为儿子惹出来的问题不仅挣不到钱、还要被罚款。瑞奇没空参与儿子的生活因此不能理解他的叛逆,面对儿子时就只有沮丧的怒火,塞布由此愈发叛逆,直到瑞奇一天一气之下出手打了他一巴掌——艾比苦苦维护的非暴力的家庭环境就此被破坏,这也意味着这个家庭到了真正的危机时刻。如果观众仅仅是站在瑞奇的角度来看,对于塞布自然是恨铁不成钢;但如果我们试着聆听塞布,即使是他和父母赌气时的发言,就会发现他并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他的叛逆实则是一个刚刚窥见社会不平等、刚刚意识到阶级固化而自己无力改变的年轻人对于社会制度、学校制度的失望与反抗。他不再相信能通过好好学习跨越父母所属的阶级,通过身边的例子明白高等教育的成本和回报不成比例,他看不到去学校努力学习的意义,因此不愿意再去上学;即使是在商店偷用来涂鸦的颜料,他也会去连锁商店而不是路边小摊,这展现了他身上的政治敏感性,即使是违法行为,也充满了政治抗争的象征性,更别提具有明显政治意义的涂鸦行为了。但他的父亲没有看到这些,将他的行为理解成单纯的反叛,企图用言语、甚至肢体暴力来“镇压”它;就像塞布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从事这份“狗屁”工作,认为那些辛苦都是父亲自找的——他们因此而互相错过了。虽然他们最严重的那次冲突起源于一个误会,是因为女儿偷偷藏了父亲的货车钥匙,而父亲以为是儿子藏的,但是冲突的根源还是在他们日渐崩坏的父子关系之中。除此之外,女儿藏货车钥匙的这一情节设置既展现出她作为一个孩子对于家庭矛盾的敏感捕捉,因为一切问题的开始确实是男主的新工作;又表现了这一家人、尤其是两个孩子对于男主处境的有限理解,他去干这份工作不是因为他自讨苦吃,而是他的处境大概率不会因为换掉工作而明显改善,更何况他已经在这份工作中投入大量成本了。他曾在与儿子吵架时说过:自己就是从一个狗屁工作到另一个狗屁工作。这在某种程度上点破了观众有关换工作言论的想当然,如果底层劳动者的困境只需要他们换工作就能解决,那也不算是什么问题了。这部电影的导演着眼零工经济的新型剥削手段,但它远远不是是资本市场唯一的剥削形式;逃离它,难道就能不受资本剥削了吗?问题的答案从来不是简单的退出,因为身处其中的人往往无路可退。  

    电影结尾,瑞奇在工作途中被一伙人抢劫,不仅货物被盗、扫码的设备被毁坏,他自己还被暴打一顿,甚至被人用尿泼到头上。在医院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瑞奇老板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因为这次事故的损失他还需要赔付一大笔钱——这就是“自雇”的另一面,任何意外的后果都将由自雇者而不是他所在的公司承担。当瑞奇身边的艾比明白电话的意图后,夺过电话对着瑞奇老板破口大骂,直到瑞奇阻止她。这是她第一次展示暴力的一面,这个情节的设置很巧妙,它继续着对于暴力的讨论:遭受暴力的人很难不受暴力的影响,不论其性别;如果不用暴力回应暴力,受压迫者还能怎么做?第二天,一身伤还未痊愈的瑞奇不顾家人的阻拦,照常开着货车去上班了,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停留在他晨曦下绝望、受伤的脸上。他要去上班,因为他要还罚款,因为他要保全家人,因为他认为这是唯一的出路;但他又是那么绝望。

    最后,从现实角度来说,瑞奇和他家人的生存状况是特例吗?是电影夸大后的结果吗?我们可以从一些数据中获得大致的概念。如果按照电影年份来找数据既更加复杂又缺乏实时性,所以在这里参考的都是近年的数据。2022年英国的最低收入标准(Minimum Income Standard,调查显示的公众认知中足以负担最低可接受的生活水平的收入)对于单个人是每年25500英镑,对于有两个小孩的夫妻是每年43400英镑——正好符合电影中的家庭组成。具体某个行业的薪资很难在网上找到官方数据,非官方网站之间又存在偏差,在此选择比较下来靠中间的数值:电影中夫妇两人的职业放到今天,快递员的年收入大概为24298英镑,老年护工则大概为21000英镑,合起来为45298英镑,刚刚过最低收入标准,这样看来电影对他们生活处境的描绘并无特别过分之处。而据统计,2020到2021年之间,29.1%的英国人口生活在最低收入标准之下,即有将近三分之一英国人口的经济状况不如电影中的两人。另一更加权威和通用的衡量贫困的标准是相对低收入(Relative low income),即当年户收入低于收入中位数60%的人。2022年底户收入的中位数是27756英镑,相对贫困线因此在16653英镑;而2023年三月的报告显示22%英国人口生活在相对贫困线之下。这些数据并不能完整准确地描述现实情况,对于电影中家庭的经济情况估计和将其与现实生活进行的对照也只是十分粗略的尝试,但我们至少可以认识到:电影中的家庭远远不是生活最艰难的个例,还有很多比他们境遇还要落魄、无法养活自己的人们。不过说到底,电影本就不应该被期待着去丝毫不改地陈述现实、提供证据,它能做到的只是鼓励我们睁开双眼,去看见我们之前没看到、或者视而不见的人和事。穷人从来不是主流银幕感兴趣的对象,而导演肯洛奇拍了一辈子关于穷人的电影,这部影片的片名除了与片中具体情节相互照应,也像是他送给所有观众的忠告:看见他们、理解他们,才可能不再一遍遍地错过他们。


参考网站:

2022年英国最低收入标准:https://www.jrf.org.uk/report/minimum-income-standard-uk-2022

22023年英国快递员年收入:https://www.payscale.com/research/UK/Job=Delivery_Driver/Hourly_Rate

2023年英国护工年收入:https://www.payscale.com/research/UK/Job=Senior_Caregiver/Hourly_Rate

2022-2023英国最低收入标准之下的人口比例: https://www.jrf.org.uk/report/households-below-minimum-income-standard-2008-21#executive-summary

2022年底英国户收入的中位数:https://www.ons.gov.uk/employmentandlabourmarket/peopleinwork/earningsandworkinghours/datasets/placeofresidencebylocalauthorityashetable8

2023年初英国相对贫困线下的人口比例: https://commonslibrary.parliament.uk/research-briefings/sn07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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