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蒼鷺與少年》：幻想與現實相擁之後

＊你想活出怎麼樣的人生？

首先，想要向各位提問：你將來想要做什麼？你的夢想是什麼？那麼，接下來的打算與目標又是什麼呢？

抱歉，這樣的提問肯定讓人非常頭大，也許已經不耐煩到想趕緊翻到下一篇去了吧？不過，與這些問題相比，此次宮﨑駿導演的新作《蒼鷺與少年》（2023），其片名原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對多數人來說，更是巨大到一時之間無所適從的大哉問吧？並且，在上映之前毫無宣傳、保密到底的操作之下，《蒼鷺與少年》究竟會是一部怎麼樣的作品，同樣也令人摸不著頭緒。

睽違十年、耗時七年製作的《蒼鷺與少年》，原名來自日本文學家吉野源三郎的著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2018）。原作故事中，懵懂的少年在與舅舅的一問一答之下，學習如何從自身開始去理解龐雜的社會、人性、道德，以及建立屬於自己的人生觀。那麼，這部令宮﨑駿收回第七次退休宣言，為它重新復出的改編作品，想必其中一定飽含著宮老從書中所得到的啟發與反思吧。

＊是的，與原作完全無關

吉卜力負責人兼製作人鈴木敏夫在近期的一篇訪談中，不避諱地直言道：「《蒼鷺與少年》只取用了書籍的名稱，以及在電影裡主角真人閱讀著過世母親所留給他的那本《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一幕與原著有所關聯。除此之外，整部作品完全是宮﨑駿的原始創作。」，並舉例同樣改編自他人著作的《霍爾的移動城堡》（2004）的情況類似，導演按照自己的意思讓原作在成品中幾乎看不見蹤影。雖然對於那些受「吉卜力出品的原著改編作品」吸引而來的觀眾來說，這樣的手法可能會讓人看得一頭霧水甚至於敗興而歸，從而影響對作品的評價，但深深信賴著導演才能的鈴木敏夫面對如此難題，最後仍以那句：「宮﨑駿導演就是這樣有趣的人。」以示其絕對支持的立場。

＊蒼鷺與少年與宮﨑駿

既然與原作內容無關，那麼這部至今為止製作期最長的吉卜力作品究竟是什麼模樣，以及對於宮﨑駿等人和幾乎成為傳說的吉卜力工作室，又具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呢？就結論來說，若不是經過資料解釋，觀眾永遠只能欣賞到此作的其中一面。

《蒼鷺與少年》是一部藏有許多宮﨑駿自身回憶與情感投射的半自傳型作品，是一本私人的回憶錄，更一張張寫給友人的信件。

能擁有長達七年如此充裕的製作時間，一切皆源自於製作人鈴木敏夫為老友所設下的一道人生難題：「若是沒有時間限制的話，宮﨑導演會創作出什麼樣的作品，這令我非常好奇。」對於以往投入工作便與作品糾纏得密不可分的宮﨑駿而言，從名為死線的枷鎖中解放後，反而讓他感到無比迷惘與難受。但，這也是他第一次能與進行中的作品「保持距離」的機會，這使得他埋首於故事時不再一往情深，能客觀地梳理角色之間的關係、情感，因此，觀眾們才能在看此作時感受到那不同於以往的奇妙溫度。

＊故事中的角色們，誰是誰？

在製作《蒼鷺與少年》的漫漫長路上，吉卜力工作室不幸遭遇兩位摯友的生離死別，一位是自 1984 年上映的《風之谷》時期便展開長期合作，並被宮﨑駿喚為「戰友」的色彩設計擔當保田道世；另一位則是如同吉卜力的另一顆心臟，影響了宮﨑駿動畫人生的高畑勳導演。

為了追悼，前者成為了從故事初期便守護著主角真人的霧子奶奶，甚至在進入異世界後，變成性格豪爽的年輕魚師，霧子的勇敢與溫柔擁抱了原本冷漠、剛愎的真人，奠定了他往後面對困境時的樣貌。後者則作為充滿謎團且全知般存在的大舅公出現於電影裡，大舅公將傳說中從天而降的隕石改建成了書齋塔樓，並在塔中創建起自己的烏托邦。他向外甥孫遞出邀請，讓真人在其所創造的世界中與亡母重逢，又與謊話連篇且勢利眼的鷺男建立友情，最後再與繼母夏子解開心結，經歷了一場富有英雄故事色彩的冒險。

此外，《蒼鷺與少年》作為宮﨑駿的半自傳型作品，其重要角色皆以實際存在於現實之中的人物作為樣板。事實上，《你想活出怎麼樣的人生？》一書是宮﨑駿在孩提時代，早逝的母親與他分享閱讀這本著作的種種趣聞後，便已在他的生命裡隱隱牽繫上了緣分。電影中真人無意間發現了這本書，瞥見母親在內頁所寫下的：「給長大後的真人。」，真人邊讀書邊落淚的橋段，實為導演和真人的相互照射。

這是宮﨑駿的追悼，也是他對亡母最深刻的思念。

那麼，那隻既神秘又詭譎，同時卻又滑稽話嘮的蒼鷺究竟是誰？官方並未給出明確的回答。不過與吉卜力熟識的人在觀影後，都不約而同地認為此角正是鈴木敏夫。鷺男起初扮演著極具威脅且挑釁意味濃烈的「反派角色」，隨著故事推進，其立場逐漸改變。從敵對、試探、互相利用，到兩人結伴而行，最終建立起深刻的羈絆，這之間的互別苗頭與赤子般真誠的互動，其醍醐味也許就只有「蒼鷺與少年」能夠真正體會了吧。

其實在製作期間，看著劇本與分鏡稿的鈴木敏夫早已察覺到鷺男與自己的相像之處，便親口試探了宮﨑駿：「鷺男真的是很棒的角色呢！那⋯⋯有沒有以誰作為原型呀？」導演回答：「並沒有喔！」、「沒有沒有，總之不是鈴木就對了！」從這樣童心未泯、詼諧的對話與電影中人鳥雙方的互動對比，到底誰成為了哪個角色，或許早已不言而喻。

＊集結吉卜力過去作品元素縫製而成的百納被

許多觀眾在看過《蒼鷺與少年》後，或許會察覺到本作有著諸多與過往作品相似的場景與表現。例如：電影甫開場，真人在一團炙熱、混亂的火焰中奔走，此景令人聯想到高畑勳的代表作之一《螢火蟲之墓》（1998）；在與年輕時的母親火美逃離鸚鵡的追擊時，兩人躲進了連接兩處異地的門扉之中，門內外瞬間的場景轉換便是《霍爾的移動城堡》中的經典設定；真人在乘坐漁船的途中，也遇見了如同《神隱少女》（2001）裡，代表著亡者的半透明黑色人影；以及回到漁師霧子的住所時，所出現的一大群簇擁的小白球們，也讓人馬上想到《龍貓》（1998）中的可愛擔當灰塵精靈。順帶一提，這些象徵著人類生命原始樣貌的小白球們，其造型與 2010 年的短篇作品《麵種與蛋姬》中的蛋姬更是如出一徹。

＊半自傳、英雄譚、少年的成長故事

那麼，《蒼鷺與少年》是否回應了冀盼吉卜力新作、等待十年的觀眾們的期待了呢？

本作被選為今年度多倫多國際影展的開幕片，也許就是最肯定的答覆。與此同時，《蒼鷺與少年》又是一部全然不同於以往的作品，除了獨有的與現實相連、處處玄機的私人自傳性質之外，觀眾仍能在觀賞本作時，感受到極致的吉卜力奇幻風格，壯闊的星空草原、美麗的建築場景、以及他們最為擅長的生活感營造⋯⋯這些只屬於吉卜力動畫的特質讓人深信──當影片播畢，角色們仍存活在電影的世界中，繼續著他們的生活與故事。

在了解其人物背後所象徵的意義之後，筆者對《蒼鷺與少年》有了更深刻的感觸。時至今日，我們有幸能閱讀到宮﨑駿所帶來的一篇篇別具意義的故事，看見他屢次將自己燃燒殆盡所創造出來的無與倫比的畫作，這次得換觀眾們，細心地展開並閱覽《蒼鷺與少年》這部導演宮﨑駿的私人手扎。我們能感受到其中的火焰是溫暖的、劃過天際的流星是永恆的，就連沾滿雙頰、滴落桌面的果醬都飽含著無限的愛意。

而吉卜力工作室仍戰戰兢兢地堆疊著沒有惡意的純白積木，維持著夢境的理想鄉。宮﨑駿希望，《蒼鷺與少年》是一部能讓更多年輕一代看見的作品，並期許人們能在每一次的觀看裡，擁有不同的感受與收穫。

最後的最後，是來自導演的提問：「我是這樣活著的，那麼你們是怎麼樣活著的呢？」

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