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7|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今天獨步獨什麼】日本推理文學史觀的當代反思(下):傳話鏈與被發明的傳統

文/冒業

  第一篇文章提出推理史觀的「錯視」問題,而第二篇文章考察推理文學中「真實感」的演變。今次我們將延續探討第一篇的主題,並且連同英美一起納入討論範圍。「錯視」現象不只在日本發生,它甚至是任何地方的偵探(推理)小說得以發展成熟的必經階段。

  推理評論家千街晶之在1995年發表獲得第2屆創元推理評論賞的評論文章〈永不終結的傳話遊戲――哥德式推理的系譜〉(終わらない伝言ゲーム――ゴシック・ミステリの系譜),考察推理小說中以西化建築「洋館」為主舞台的子類型「館推理」(館ミステリ),指出日本的「館推理」如島田莊司的《斜屋犯罪》和篠田真由美的《黎明之家》等,相比起英國和美國的「館推理」更加強調建築的異形性和畸形性。他認為「館推理」的歷史有點像「傳話遊戲」:

當一句話從第一人通過耳語一直傳達至最後一人,該說話會因為中間傳播者的誤聽、口誤或添油加醋導致內容出現變形,甚至從此不再是同一句話。於是「館推理」當初在英國的風格,與最終在日本定型的風格有很大差別。

   千街認為「館推理」的「傳話鏈」是以下這樣:

  18世紀英國的哥德式浪漫作家->20-40年代美國偵探小說黃金時代的作家(范.達因(S. S. Van Dine)、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約翰.狄克森.卡爾(John Dickson Carr)等)→ 戰前20-40年代日本作家(江戶川亂步、小栗蟲太郎等)→ 70年代《幻影城》派及島田莊司、笠井潔等人→ 80年代新本格及其周遭的作家

日本推理之父江戶川亂步,其作品向下影響眾多日本推理作家,亦被認為是「館推理」傳話鏈中的一環。

  島田莊司在《斜屋犯罪》的〈作者的話〉(著者のことば)中表示,創作這部小說的起因是當時他未能讀到「充滿英國風味的本格推理小說」(英国の香りのする本格推理物),於是決定自己去寫。千街承認他初次讀到《斜屋犯罪》時也以為這就是真正「英國風味」,可是後來發現像《斜屋犯罪》一般的怪奇建築在英國的偵探小說根本少之又少,一般都只是十分平凡、與風俗小說舞台相差無幾的普通邸宅。

  反倒是美國偵探小說黃金時代的哥德元素遠超於原本的英國偵探小說,像是范.達因的《格林家命案》便加入大家族被憎惡和欲望支配、有如「腐爛的果實」的設定,其插圖更將格林家洋館畫成相當豪華的哥德式風格;昆恩以巴納比.羅斯(Barnaby Ross)名義發表的《Y的悲劇》不單描繪大家族裡面的連續殺人事件,偵探主角哲瑞.雷恩(Drury Lane)還是住在「哈姆雷特山莊」的退休莎劇演員;總是把故事設定在英國的卡爾的作品如《骷髏城》等更是加入大量巫術、超自然、怪奇死亡、古堡等元素。

  哥德式浪漫源自對歐洲中世紀歷史的再想像,而在18世紀才宣佈獨立的美國並沒有所謂的「中世紀歷史」,於是美國偵探小說在參照英國偵探小說進行創作時便積極地大量加入他們認為「這就是英國風土」的異國想像,導致哥德式元素泛濫。至於深受《格林家命案》影響的日本戰前偵探小說家如江戶川亂步、濱尾四郎和小栗蟲太郎等人,也接連創作出充滿貴族大家族、怪奇建築、地下室、拷問刑具、血的詛咒等元素的作品如《暗黑星》、《殺人鬼》、《黑死館殺人事件》等,在大正末、昭和初處於「洋風建築熱潮」的日本本土延續美國作家對英國的異國想像,甚至往更畸形化的方向發展。其中千街認為小栗的《黑死館殺人事件》與東京地主渡邊金藏興建的二笑亭正是當中的「異端」代表。

日式古老的大宅、華族與密室,橫溝正史不僅為日本戰後推理小說確立新路線,更展現日本推理在地化書寫特性。

  值得一提的是,千街認為橫溝正史在《本陣殺人事件》和《獄門島》等日本推理在地化書寫的成功例子,其實源自異國想像的「反轉操作」。橫溝這些作品為了展示出「純日本性」,不但刻意排除外國元素,甚至將日本元素添加到近乎過剩,像是《本陣殺人事件》便有利用和室結構的密室殺人詭計、日本刀、琴絃、琴柱、鐮刀等,《獄門島》更以俳句作為「比擬殺人」的文本。千街表示如此強調日本元素的處理比起真正的日本,其實更符合外國人對日本的想像,屬於異國風情的日本(Exotic Japan)。

  70年代左右出道的作家如笠井潔、島田莊司、泡坂妻夫、竹本健治等人是「傳話鏈」的第三段,他們參照戰前和戰後作家的作品進行創作,擷取出當中的「異形」部分並使其更尖銳化;而第四段的新本格浪潮則參考70年代的作家,出現綾辻行人直接以建築本身作為犯案詭計工具的「館系列」;當代日本推理小說則有方丈貴惠參照綾辻的「館系列」、且結合最新科技虛擬現實(VR)和「特殊設定推理」(特殊設定ミステリ)的《賜給名偵探甜美的死亡》,此作可理解成「傳話鏈」尾端第五段的最新成果。

方丈貴惠的「龍泉家一族」系列,將創新科技元素結合特殊設定推理,為日本當下最新推理浪潮代表之一!

  「日本推理文學史觀的當代反思」的三部曲已經來到尾聲,以下是簡單的總結:無論是小森健太朗的「錯視」、笠井潔的「真實感」還是千街的「傳話鏈」,都不約而同地帶出日本推理文學的演變不但有其時代背景,當中不少過程更是由有意無意的「誤傳」或「誤解」所引起。可是,這就代表從「錯誤」而來的作品完全不值一提嗎?當然不是。

一部推理小說的文學價值,往往不是從它是否正確把握過去的分類或可適當地置入當時的目錄去判斷,而是在於是否切合時代、形式是否具開創性,以至有沒有對後繼作品造成深遠影響,透過實踐將「被發明的傳統」反過來建立成真正的傳統。

  就這點來說,那些因「錯誤」而起的推理小說不少都屬於經典之作。近年華文推理界不時出現一些圍繞推理小說何謂「正確」、「正統」、「進步」、「符合國際標準」等討論,希望這三篇文章能提供更多對類型演變史的思考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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