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冒業
不知道有沒有人曾經納悶:「新本格推理」究竟和「本格推理」有什麼不同?
「本格推理」是指以古典解謎為主的推理小說,其中日文詞彙「本格」一般直接對應英語的「Orthodox」。
然而在「新本格」一詞出現之後,「本格推理」曾有一段時間被添上時間性的限制,只包括80年代以前的本格推理小說或作家(或者是模仿此年代的風格的推理小說),與後來的新本格加以區別。
「新本格」當初之所以流行,某程度上是銷售策略所致。在80年代,講談社旗下專門出版推理小說的講談社Novels(講談社ノベルス)的編輯宇山日出臣接連提跋一群對本格推理相當狂熱的年輕作者,包括島田莊司、綾辻行人、法月綸太郎和我孫子武丸等,特別在綾辻的「館系列」第二作《殺人水車館》加上「推理的醍醐味!繼《殺人十角館》之後芬香四溢的新本格推理第2彈!」(ミステリーの醍醐味!『十角館の殺人』に続く香気あふれる新本格推理第2弾!)的宣傳字句。宇山的策略大獲成功,「新本格」也成為廣為人知的名詞,宇山亦因此與同時期在東京創元社提跋新本格作家的編輯戶川安宣被譽為新本格的「開元功臣」,兩人在2004年一同獲得本格推理大賞(本格ミステリ大賞)特別賞。很遺憾地,宇山本人已在2006年因肝硬化去世。其後輩編輯兼現任星海社社長太田克史在他逝世十五年後的2022年,編著了一部收錄大量作家撰寫的宇山追悼文集《新本格推理是如何誕生的?》(新本格ミステリはどのようにして生まれてきたのか?)。
「新本格浪潮」距今已超過三十年,不少評論者均認為「新本格」早已失去意義,現在的推理小說已經可稱為「後新本格」或「現代本格」。不過,除了以時間去定義(即80-90年代左右,笠井潔又稱之為本格推理的「第三波」(第三の波)),我們又能否以文類範式(paradigm)或文學觀等角度去理解新本格的獨特之處?
推理作家島田莊司在《本格推理宣言II:混合維納斯論》(本格ミステリー宣言II ハイブリッド・ヴィーナス論)的文章〈規範型創作的光與影〉(コード型創作の光と影)中提出「新本格七則」(新本格の七則)。由於將七則全列出來實太騙字數,也很容易在網上找到,本文就略過七則詳細內容,只討論其「意義」:符合七則的作品都是標準的「封閉空間殺人事件」,也就是綾辻行人的《殺人十角館》與阿嘉莎.克莉絲蒂的《一個都不留》(或譯「童謠謀殺案」等)的模式。島田在後記中提到,儘管他認為未來應避免繼續使用「新本格」這稱呼,但據他的理解,「新本格派」是重新重視文類規範(code,コード)的團體,比如嚴格遵從「館風格」或「孤島風格」等傳統古典推理小說的形式。
可是,就如推理作家我孫子武丸在文章〈「新本格」——其赤裸裸的實態與真實情況!?〉(『新本格』——その赤裸々な実態と真実に迫る!?)中指出,完全符合七則的新本格作品相當少,也會把一些被冠以「新本格」之名卻從未寫出遵守七則作品的作家排除在外。在反駁過後,我孫子提出他的個人看法:他雖然覺得明確的「新本格派」並不存在,但依然相信至少在創作傾向上,新本格是存在的。
我孫子指出,眾多新本格作品最大的共通點是具備「後設推理」(メタ・ミステリ)或「後設本格」(メタ・本格)性質。他認為,推理小說是打從誕生開始就註定會被後設化、戲仿化的文學類型,在第一部小說之後,後續的推理作品某程度上都是屬於後設或戲仿作。而新本格推理小說正是這種「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或「重度推理迷面向」的傾向最為顯著。
我先前在文章〈如何閱讀後設推理?〉已大致講解後設推理的種類和閱讀方法,也在〈後期昆恩問題迴避攻略大全〉提到新本格推理小說廣為流行的「敘述性詭計」(叙述トリック)本質上是利用小說文本進行誤導的「後設詭計」。以下將脫離技術性討論,從時代脈絡去說明為何我孫子以「後設性格強烈」去理解「新本格」確實有一定道理。
熟悉日本人文學科發展的人都會知道,日本深受源自德法的歐陸哲學影響,稱為「現代思想」(即當代哲學(Contemporary Philosophy))。就在《殺人十角館》出版的80年代,日本現代思想界跟隨歐陸哲學掀起了後現代(Postmodern)和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熱潮。1983年除了有柄谷行人的《作為隱喻的建築》,淺田彰的《構造與力》(構造と力)更成了暢銷書。而於1998年出版過法國哲學家德希達(Derrida)研究《存在論的,郵便的——論雅各.德希達》(存在論的、郵便的――ジャック・デリダについて )的東浩紀亦於2001年發表其代表作《動物化的後現代——從御宅族所見的日本社會》(動物化するポストモダン――オタクから見た日本社會),以後現代論探討日本動漫畫等次文化領域。
在後現代研究中,後結構、形式化、後設虛構(metafiction)等等是經常提及的概念。於是乎,與日本後現代思潮幾乎同時期的「新本格浪潮」也呈現後設的色彩,雙方甚至有大量交流:推理作家兼評論家笠井潔本身是曾在法國攻讀哲學的學者;東浩紀是日本推理作家協會成員,也寫過推理小說評論,還多次與法月綸太郎對談;而法月首次提及「後期昆恩問題」(後期クイーン的問題)的文章〈初期昆恩論〉(初期クイーン論)更直接參考了柄谷的《作為隱喻的建築》,甚至可以說,正因為有後現代研究的輔助,作為「本格推理小說的形式化問題」的後期昆恩問題才能夠於1995年被提出。
新本格推理常常被批評脫離社會和現實,甚至被指沒有在描寫人類(人間を描けていない)、人物符號化,類似論調在日本亦屢見不鮮。可是從以上可見,新本格推理其實極具時代性,更是特定社會背景底下的產物,還可以反過來透過這些作品去了解當時的社會狀況。由此可見,事實並非如一般觀念所以為,只有社會派推理作品才能夠描繪社會現實,兩者更不必然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