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12|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年少日記》:精英制度下的殤魂

看畢《年少日記》,片尾緩緩滾動時,難得場內竟然還有很多人坐着,而不同往常的作鳥獸散。和我看同一場的有好多上了年紀的叔叔阿姨,一邊看一邊哭一邊找紙巾;不是眼紅紅那種哭,是每五分鐘就要大力擤鼻涕那種崩潰的哭。

但其實,我不太肯定我們在哭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或許他們看到的是年輕生命的逝去,而我看到的是我們這個世代的困獸。

我步出戲院的時候,腦海前所未有的紛亂:一方面是對電影有很多共嗚因而思如泉湧,但另一方面,我心底裏卻有一把聲音在說:「但這難道不是香港的常態嗎?」


注意:以下內容含有大量對《年少日記》的劇透!!!


《年少日記》電影海報

《年少日記》的故事,從一個平凡、甚至顯得有點庸碌中學老師鄭Sir,以及他班上的一封沒有署名的遺書開始。他努力地想要找出班上企圖輕生的那位學生,阻止悲劇發生 ── 因為他的人生,也是被充滿悲傷和暴力傷害的過往完全改寫的。

電影中後段有個很漂亮的戲劇性轉折,我實在不想劇透,但可以說說片中一些讓人深刻的劇情設計。

小男孩鄭有傑,人不夠聰明成績不夠好,所以只能一直賣乖討好雙親。他不能像弟弟一樣出眾,唯有斟茶遞水、親手做早餐,呈現出孝順一面,顯示出自己的「價值」。但鄭中基飾演的爸爸顯然視才能重於一切,他沒有看到有傑的用心,只看到了他的語病:「唔係A cup of water,係a glass of water先啱,垃圾!」

爸爸對有傑的態度,由生氣到放棄,是很真實也是最讓人無力的事。香港的社會一直奉行笑貧不笑娼,完全的結果主義。很多人都在兒時便清楚知道,父母的愛不是無償的,你至少需要付出如「成績」、「服從」和「考順」等等代價。努力但沒有才能的孩子在這樣的社會該如何自處呢?鄭父所給出的答案是面無表情的說道:「我不會再打你,打你都無用,你自己好自為之啦。」就這樣,他宣告了才十歲的鄭有傑一種心靈意義上的死刑。

劇中最讓我共嗚的,是有傑視漫畫為心靈寄托的部分。看到他晚上窩在被窩裏偷偷看着熱血的漫畫主角說:「總有一天你會長大,成為你想成為的大人,加油!」,讓我也想起了自己的中學年代。在壓力最大的那一年,漫畫《光速蒙面俠21》也是我的心靈支柱。在繁重的學業中喘息時,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主角隊的一眾「凡人」如何戰勝其他「天才」,不停在心裏重複書中的一些格言:「才能是有極限的;但努力是沒有極限的!」。努力,就是作為學子的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

但努力真的有用嗎?


《年少日記》電影劇照

《年少日記》中的控訴,很現實。

在香港,小學的考試成績會決定你讀甚麼中學;不同級數的中學決定了你會接受甚麼品質的教育;宣告中學生涯結束的文憑試(DSE)會決定你可以接受甚麼專上教育 ── 而在香港,專上教育只能算最基本的「入場門檻」;上述這一切則決定了你未來五十年的職業生涯規劃。也就是說,從12歲小學畢業的時候就已經大致決定了你的未來是(普遍意義上的)順遂還是崎嶇。

當你剛完成一天疲憊的學習,背着沉重的書包,在學校6樓走廊慢慢走着,想到今天晚上要寫完的英文讀書報告、中文謄文、數學作業、明天化學小測、後天的通識presentation、生物學lab report、歷史人物資料搜集⋯⋯而且為了完成教育局「其他學習經歷」的硬性需求,你還要硬擠出一點時間去看一場香港管弦樂團的演出。同時,為了CV加分你還要練琴、練朗誦、參加奧數比賽。你依靠着6樓的欄杆,想到今天晚上或許又要溫書至凌晨1點,明天早上6點半起床⋯⋯背上沉重的或許不只書包,而你已經被壓垮了。

很多家長會覺得孩子「不夠努力」。但或許我們只是都不想承認,在競爭激烈的學制之下,無論孩子多麼努力,也總有一位要當最後一名。

《年少日記》中的控訴,很現實。現實到你不能細想,因為細想只會更加絕望。香港的教育制度以精英教育為基石,它的核心是弱肉強食的競爭,而這個制度經年累月已經發展成一座難以撼動的大山了。你可以批評它,但這個墨守成規的制度是不會改變的。因此作為觀眾的我們,大多都會聚焦在那個可以改變的部分 ──「家長」。


《年少日記》電影劇照

《年少日記》對家長的描繪其實讓我有點矛盾。

一方面,我完全能理解這種有錢但刻薄無情、會家暴妻兒的父親可以創造出最大的戲劇張力。但同時,主角這種豪門家庭背景對我來說有點太「離地」了,反而令整個故事變成了「個別例子」。但事實是無論基層、中產、還是富裕家庭,甚至就算父母沒有那麼苛刻的家庭,都有可能發生一樣的悲劇。比起電影中歸因於表面的家庭暴力(及冷暴力),我覺得可以進一步細說上一代的因如何造成這一代的果。

事實上,導演卓亦謙已經考慮了這部分的故事,只是沒有剪到正片中,這也令我覺得尤其可惜。在電影的Facebook專頁上,有這段刪剪片段:

雖然片段很短,但鄭父卻不再是個單面向的惡人。大部分華人的家庭教育都受到上一代影響,苦果如是、善報同樣如是;我認為向觀眾 ── 特別是年輕的觀眾 ── 釐清這個因果關係,尤其重要。

這裏推薦一下香港社會學者呂大樂的著作《四代香港人》,以深入淺出的方析高度概括了香港4代人的精神面貌,有助我們更理解這場世代之爭的因果。他歸納1946-65出生的是「第二代」,謂之「戰後嬰兒」:他們處於社會高速發展的戰後社會,雖然條件艱苦,但只要肯捱苦就總有上位的機會,造成他們深信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也因此,「戰後嬰兒」把「競爭力」捧為金科玉律,容易自我膨脹;身為第二代香港人的呂大樂不無反省地寫下了他的反思:

曾幾何時,他們認為三十歲之前不讀馬克思的,缺乏激情,不夠浪漫,難成大器。年過三十之後的『戰後嬰兒』卻認為幾十歲人依然激進,則代表沒有長大,不夠成熟⋯⋯而且還要自以為是,有種指點江山的傲慢。

而作為第二代的孩子,那些第四代的香港人,則直面承受了這一份傲慢:

他們(第二代)決定不容許孩子們走上迂迴曲折的冤枉路。他們打算憑著自己的經驗,給下一代準備一切,幫助子女以高效能和高效率的方式達到目標,這些家長的一番好意,埋下了種種問題。

而這套對世代之爭的分析,或許不只是適用於香港。由華裔移民後代關家永執導的《媽的多重宇宙》、 台灣導演盧盈良記述自己家庭的《神人之家》、香港新晉導演曾慶宏的《過時‧過節》、本文所分析的《年少日記》,以及在近年更多未能盡錄的電影中,我們都能看到編導的詰問:「為甚麼我們要成長在這種環境之中?」

電影不一定能給出解答 ── 這本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讓年輕的觀眾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尋找他們自己的答案,我認為很重要。這也是我認為本片處理得不夠好的地方,因為卓導似乎只拋出了一個最非黑即白的答案:因為鄭父是個壞人。


《年少日記》電影劇照

雖然略有瑕疵,但我很感激卓亦謙創作了這部作品。

卓導為了他英年早逝的舊友而決心寫下這個故事,我相信這部作品不僅對他、對很多香港青年來說都是一個把結了疤的傷疤重新𠝹開的過程。但只有把傷口在陽光之下攤開來,將所有腐爛的根源除去,我們才能真正的康復。

因為對模仿行為的顧慮,自殺、特別是青少年自殺對創作來說的確是很難處理的題材,而我覺得《年少日記》算是很不錯的答卷。希望每條年輕的生命都可以走過低谷,看到山頂之上與你們付出的努力相符的美麗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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