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沒有回應。對方一個字也沒說錯。
「妳會讓我後悔!」
「因為他們叫你不要用刀,要用槍。你這個中二病的傢伙。」
「呵,但說到底,我們本來就不該參與這種戰爭。」
花園不再言語,只是朝對方逼近。猙獰的獵犬吐著滿口蒸氣,其義腿如一雙健壯的獸爪,用力一蹬衝向花園,當打刀正要揮到眼前的時候,花園竟然消失了。忽然間,阿犬的視線變得一片漆黑,當畫面再度亮起的時候,花園已經朝著阿犬使出一記迴旋踢。阿犬翻了一圈落地,但他很快又重拾步伐,對著花園一陣揮砍。花園閃過了幾刀,隨後讓刀柄折疊的部分全數展開,變得像三節棍。花園熟練地翻轉它們,如風扇般削開對方的皮肉。阿犬滑步後退,換了一個態勢,使出迅雷不及掩耳的橫斬,花園左手的鐮刀瞬間被截斷。阿犬抓住空檔用義腿蹬擊,踢中花園的腹部,她跌入車門,霎時煙霧瀰漫。
阿犬步入露營車廂內,看對方倚靠在車窗前面,他再度緊握住刀柄,準備使出縱斬。花園將武器甩在對方的打刀上 ,讓軌道偏移,使其砍進窗戶。他轉過頭來瞪視著花園,並繼續揮舞刀刃──黑暗的室內頓時被刀光、紅眼、全息面具給照亮。
在花園被逼近死角時,獵犬趁勢補上一記突刺,花園以鐮刀招架──火花飛竄,打刀順勢卡在了牆上。花園迅速將武器收回手臂,同時對著少年施展近身格鬥術。上腹、胸膛、下顎,快速的直拳使他的頭撞在一旁的衣櫃上,打倒在地。
「夠了!」花園盯著地板上的少年警告:「我已經知道她的位置了,別再抵抗了!」
少年的面具消失,金髮與頑逆的面目全數浮現,他的眼袋紅腫、下巴脫臼。
「妳就殺了我啊……帶我去見阿妮吧……」
地面上枯竭的呢喃迴盪在她的腦中。
花園臉蛋愣怔,臉色蒼白,她走近少年問:「什麼意思?」
男孩蜷縮在陰影裡,自顧自地念念有詞。
當她越是想理解那些怯懦的話,思緒就越是混亂。她似乎知道了男孩的意思,眼睛也跟著不自覺睜大。
她昏沉地離開這台露營車,腳步逐漸加快,奔出紫坪露營區。她在公路上疾跑,呼吸繁亂,複雜的念頭不斷從腦海裡冒出,如此穿越那條由樹枝所拱成的隧道。
越過之後,放眼望去盡是珊瑚礁地。沙、垃圾與漂流木,它們堆積成死白的海灘。她看見阿妮坐在瀉湖的小丘上面向海洋;包黑色頭巾、流著印尼人的血統,豐腴的背影卻因憂鬱而頹喪。阿妮回頭望向花園,像遇見自己的女兒那樣微笑了。
「妳知道嗎?以前退潮的時候,人們能夠步入瀉湖玩耍;現在海吞噬了一切。對我來說,這裡原本很像天堂。」
阿妮從腳邊望去,那些沉在海底的礁石,被沖刷的記憶……
「它啟蒙了我的心靈,是救贖我空虛的地方。」阿妮的視線投向對面的本島:「那裡的人們從徬徨中長大……曾經,人們彼此撕裂、分崩離析,政府不允許談論這些事,大家都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現在我們卻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來了。」
花園凝視著對方,她曾下定決心要回到自己的家鄉,為什麼手臂中的利刃卻無法動彈?
「妳聽,這恆久的風號像車輪的逼近……」
花園站在阿妮身後,就像回到從前,跟著阿妮聆聽綿延不絕的海風。
「妳回過頭去,那裡沒有身影,只帶來震撼與壯麗的浪花,深沉不渝。在帆船鼻的草原上,芒草群已俯首稱臣;我在公路之間,等待虛弱的拂晨到來,湮滅那些沉重的雲翳,寧息足以撼動軀殼的狂風,就連將身體全交給空氣的海鳥,也拍下了翅膀……回到歸屬所在,或墜入冰冷的海洋之中──」
「妳空手而歸,卻滿載而歸。」
「在流浪日,冷卻的火燒島,得到心靈的容身之地。」
阿妮說完了她二十一歲時所寫的詩,轉過頭來對著花園微笑。對花園而言,阿妮向海闊天空坦白了自己的喜悅,只是這份喜悅……讓她感受到椎心之痛。花園終於在阿妮身旁坐了下來,她說,妳會讓我想起母親的原因,也許是因為她小時候看母親也包頭巾;由於社會風氣的緣故,日後她脫下了頭巾,好像那樣才能融入人群。
阿妮聽見女孩的話,顯露出一絲感動。她說,她從沒聽花園表白過自己的事情。「我記得我祖母曾說過,她所生活的那個年代,在火車站被人歧視是很『平常』的事情。而身在中壢的母親則進入了自己的圈子;但至少在她的年代,他們被社會呼籲視為『臺灣人』。」
花園點點頭,問:「那……妳還記得妳的母語嗎?」
阿妮微笑了,她回答:「在我五歲的時候,我曾下意識用母語和幼兒園的同學們說話,但是他們都聽不懂。當我回到家之後,父親要我不再那麼做,從那之後,我開始跟著父親說中文,會說印尼話的母親也放棄了她的初衷。都市正緩慢地殺死它。當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已完全是個『華人』。」
花園失落地點頭。然後,她猶豫地問:「那……妳會害怕活在這樣的地方嗎?」
此時,腦機傳來一陣警告聲,命令她不許發問,所以她看起來總是十分怯弱。阿妮望著害怕說錯話的女孩,露出五味雜陳的笑容。
「其實,我每天洗完澡,都很害怕有人躲在外面,所以我都帶著剪刀走出浴室,有時對著門邊空揮……哈哈,這樣聽起來真的好蠢,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呢。」
花園陷入了沉默。
「我記得啊,妳曾無意間說過自己和我很像,或許我們都是失去家鄉,還有母語的人。當時,他們把你們全部都──」
頓時,女孩的耳膜感受到刺耳的噪音,像一種痛苦不堪的耳鳴,使其頭皮發麻,渾身冒汗。
「他們把妳的家園全部給──」
女孩頭痛欲裂,有人把耳鳴的聲音調大,像是要衝破她的耳膜。
「他們把妳的語言全部都──」
「阿妮……別說了……阿妮……」女孩捂住雙耳,掙扎地低語著。
阿妮見女孩有些痛苦,便同情地說:「抱歉……我剛才只是在胡言亂語,請原諒我。」
「不,沒關係……」
此時阿妮那端的腦機似乎收到了什麼消息,讓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早有預料。沒有任何情緒。
「對不起……我該走了。」阿妮向花園道歉,然後站了起來。她轉頭向海念道:「如果他們用自焚的方式留下尊嚴……我希望我能擁抱菲律賓海,替我熄滅這份焦慮。」
花園聽了,宛如變成五歲的孩童那樣,緊拉著阿妮的裙擺,但阿妮只是回過頭來輕輕地說,沒關係的,一切都不要緊。
「因為我真的很高興,最後遇見的是妳。」
阿妮輕撫著花園的小腦袋瓜,纖柔的手指翻開女孩的瀏海,並親吻她的額頭。
阿妮始終帶著微笑。她面向海,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那片礁岩地,一跛一跛地,浸泡在太平洋裡。
「不,阿妮,不要離開我。我求求妳,繼續待在我身邊……」
女孩想要這麼說,但是她不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阿妮走入海洋……
浪花翻攪在她的裙擺上。
海風在她的耳邊細語。
望著灰濛的福爾摩莎,天空開了大洞,幾束乳白色的雲隙光灑在島嶼的山稜上……
三日後,漂回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