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黃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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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

……斜風細雨……不須歸。


在鄰座同學的好心提示下,黃麗玉好不容易背完了這首《漁歌子》。雖然結結巴巴,畢竟完成了、結束了,心裡頭不禁暗暗鬆了口氣。她極怕被導師叫起來背課文,每被叫起來一次,就得在全班同學面前丟一次臉,因為她總是背得離離落落不成章。可偏偏導師就喜歡挑她,和幾個功課同樣吊車尾的男同學起來背書。小男生似乎天生臉皮厚,敢大聲地和導師說「老師,我不會」,導師就喝斥他們到教室後面去罰站。這時候,他們通常會露出一付毫不在乎、習以為常的模樣,甚至嘻皮笑臉、大模大樣地跑過去。彷彿,那是一種獎勵,一種捨身取義的英雄行徑。幾個男生站在一起自然不老實,有時還會你推我一下,我踢你一腳地鬧起來。


黃麗玉不一樣,自尊心強,又是女生。倘若被叫去和幾個男生一塊罰站,那可真要羞得無地自容了。有那麼幾次,她數學作業沒做,國語生字忘了寫。導師問她為什麼,她只是囁囁嚅嚅、期期艾艾地,一張稍嫌扁平的長方臉,漲得像小火爐裡燒得正熾熱的煤炭,遍體通紅。一雙手不安地,直搓搓摸摸著學生裙。看她那模樣,男導師或頓然心起憐憫,決定不再為難她。或手輕輕一揮,讓她教室後面罰站去。


僅管導師沒有像對男同學那般地喝斥她,黃麗玉仍感到一種精神的極度痛苦。手心脊背發涼,一顆心直往下沉,臉兒卻是滾燙燙。高瘦個子的她坐在最後一排,一轉身幾步路就到了。有幾個不嫌事大的小男生盯著她瞧,大多數同學漠然以對,不會特意轉過頭去令她難堪。她卻猶如赴死刑似地,覺得眾目睽睽,無比窘迫。這當兒,她甚至恨起了自己的個兒。太高了,高得過於顯眼,高得無處可躲,腦海裡泛起故事課時班長說的奇怪故事。


一個邪惡的主人,一張不尋常的床。客人酒足飯飽後,就被領到為他們精心佈置的客房。房裡有一張床,客人一躺上去,倘若身高高出床長,就會被截得和床一樣長。如果身高比床長短,就會被拉得和床一樣短。在走向教室盡頭的那幾步路時,黃麗玉感覺那張不可思議的床,正把她細細長長的身體,慢慢地、慢慢地給踞短了。


尷尬總會漸漸過去,但課業的煩惱不會。老師在黑板上嘰嘰喳喳寫個不停,黃麗玉經常墜入五里霧中。她惦記著家裡的弟妹,惦記著回去得燒飯、做家事、幫弟妹洗澡,惦記著媽媽能有錢買菜、有錢交房租。她很是害怕看到房東來催租時的模樣,大喇喇地走進屋裡,臉上一層寒霜,嘴裡含針帶刺,彷彿他們一家人就不該活在世上一樣。數學裡那些個什麼面積、體積、種樹的,遠遠不及媽媽能賺到一家人的生活費來得實際又重要。


數學不行,國語不佳,黃麗玉科科不及格。每當她有閒暇拿起課本時,那些字懸懸浮浮地從眼前走過,又從眼底溜走,和她躲迷藏似地。看得她眼疼腦熱,昏昏沉沉。她不是不想表現得和班長一樣,次次拿第一。可她連課文都背不好,也不懂為何有些同學就是能熟熟地背下來?相較於做家事、照顧三個弟妹,黃麗如覺得上學一點都不輕鬆。


他們一家人幾年前才從花蓮搬來三重,爸爸媽媽在工地裡做小工,日子還過得去。年前,一個炎熱的放學天,黃麗玉還沒來得及踏進這磚瓦房大院喝口水,就有幾個鄰家小孩興沖沖地跑來告訴她,


你爸爸出事了,從工地上掉下來,你媽媽在醫院陪他。


黃麗玉倒吸了一口氣,有種晴天霹靂的感覺,心悸悸、惶惶然。當天傍晚,她如常地做著她該做的事,甚至對弟妹們格外的和顏悅色。屋裡原本就狹窄低仄,整個晚上氣氛壓得更低沉。平常活潑愛吵鬧的三個弟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精打采地撥弄著粗磁碗裡的飯菜。弟妹上床睡覺後,黃麗玉還睜大一雙微微凸出的眼睛,盯著敞開的大門瞧,暗暗期盼奇蹟的發生。也許只要她一直盯著、盼著、等著,一切都會好轉。爸爸會安然無恙,跟著媽媽一塊回來。


幾天後,爸爸死在了醫院。媽媽在鄰居婦人的慰問下,號啕大哭,猛擦淚急抹涕。三個小的見狀,牽著拉著扯著媽媽的衣角,一起縱聲哭了起來。只有黃麗玉嚶嚶泣泣地,自覺此時她應該表現得最懂事、最能為媽媽分憂解難,而不是不管不顧地跟著呼天搶地。


又過了幾天,工頭送來一些錢,媽媽眉頭深鎖面戚戚地收下。


爸爸的醫藥費、喪葬費,家裡欠下了一筆債。


還好,再一年她就畢業了,可以去做工,幫媽媽賺錢養家。黃麗玉心裡頭,暗暗地對自己這麼說。


體育課是她最開心的時光,尤其是躲避球。她沒什麼要好同學,找同學嬉鬧和做作業一樣,有種霧裡看花、力不從心之感。鄰座和前後座同學沒有刻意不理她,也沒有刻意同她要好。況且,她們各有各的要好朋友。下課時間是同學們最容易玩在一起的,中年紀時大夥流行丟沙包,上了高年級、踢毽子大行其道。


教室裡鬧哄哄,隨便一個不起眼的毽子,幾個人湊在一起就可以比個高下,猶如武林高手過招似地。黃麗玉通常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兩眼放空,腦袋瓜裡好似什麼都想,也好似什麼都不想。她不是不想玩,但小五升小六暑假,忽地拔高了,高得原來的學生裙離膝蓋上方的距離愈來愈長。國小最後一年,撐一撐就過去了。媽媽賺錢不容易,身為老大的她得懂得為家裡著想。可這麼一來,她就不好意思去玩踢毽子了。班上有幾個男生,就是壞。


躲避球是她難得可以一顯身手的機會。黃麗玉投球、接球功夫好,經常被選為外場球員。手力又大、攻擊性強,不少同學吃過她的苦頭。特別是幾個略為嬌氣的女同學,每每看到球傳到了她手裡就哇哇大叫,


黃麗玉、黃麗玉,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逗得她都呵呵笑了!她沒有刻意要殺誰,只是看準目標,狠狠地把球丟過去。也只有在玩躲避球時,黃麗玉不再那麼心神遊離。得以感受到自己身為班上的一份子,感受到當我們同在一起時的其快樂無比。比賽完畢,大家玩得滿頭大汗,吱吱喳喳地你喧我嚷。黃麗玉的英勇戰績,總能引來一些讚美、打趣、嬉笑,興奮得她連講話的聲音都不自覺地拔高了幾度。平常透著苦色的一張臉,也難得地飛上了一層光彩。一層薄薄的光彩,她還沒來得及帶回家,就在課堂上導師叫她起來背《漁歌子》時,颼一聲,跑到了窗外,混著塵埃與悶溼的暑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北台灣的日頭愈來愈燠熱,導師對學生的管教愈來愈寬鬆。快畢業了,除了學唱《驪歌》,有些同學開始交換大頭照、互換住址、寫勉勵祝福的話云云。黃麗玉一逕波瀾無驚,事不干己貌。導師說沒有畢業紀念冊,但學校附近有家照相館,學生一個五十塊,可以拿到一組大頭照,也可以加洗。全班排隊去照相時,黃麗玉自然跟著去,但她沒交五十塊,照不了相。五十塊,可以吃十碗陽春麵,她記不得上回吃陽春麵是什麼時候?只知道她不能向媽媽開口要錢,她也不在乎有沒有大頭照。就算有了大頭照,又有誰會和她交換照片呢?


同學們也聊著上國中的事,黃麗玉漠然地聽著,插不上話。畢業後,她要去做工,不必再管上學的事了。因為要開始學英文,聽說國中數學很難,台北橋另一端的補習班大成和培元,到各班逐一招生。不少同學在導師和補習班的鼔吹下,紛紛交了錢,準備暑假開始補英數。英文?學英文要做什麼?她連國語都勉勉強強才考及格,幸好不用再學英文了。畢業後,她要去做工。有幾個成績好的同學要上格致中學,私立的、升學率相當好,考上前三志願的比例很高。只是,聽說老師打得很兇。考上前三志願,然後上大學,黃麗玉無法理解也無法想像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她只知道,媽媽一個人賺錢養家太辛苦了。畢業後,她要去做工,幫媽媽賺錢。


畢業典禮時一片烏鴉鴉鬧哄哄,沒什麼離情別緒。光頒發每一班的縣長獎、議長獎、市長獎、全勤獎,就花去好多時間。天氣熱,大多數學生只有拍手的份,氣氛自然更顯不耐煩。冗長的校長致詞後,終於到了最後一個環節的畢業生代表致詞。是個女生,學校老師的孩子。她語調鏗鏘,感情充沛,卻說得不著邊際的話。什麼鳳凰花開,芳草萋萋的,三重哪來的鳳凰樹?黃麗玉想起了花蓮,她讀的小學校園就有幾棵鳳凰樹。花開時真是美,團團簇簇,刷地一樹紅,著了火似地。花蓮的小孩和三重的小孩也不太一樣,具體哪裡不一樣?她想了想,說不上來,大約是比較好相處,比較容易玩在一起,比較不會在意成績吧!住花蓮時還有一個好處,可以在雜貨店賒帳,月底時再結算。


黃麗玉突然有點懷念在花蓮的日子,和那火紅火紅的鳳凰樹。正想著,風琴響了起來,要唱《驪歌》了。她拿出放在白色上衣口袋裡的小抄,有些字還標上了注音符號,跟著音樂唱了起來。


驪歌初動,離情轆轆,驚惜韶光匆促。

毋忘所訓,謹遵所囑,從今知行彌篤。

更願諸君,矢勤矢勇,指戈長白山麓。

去矣男兒,切莫踟躇,矢志復興民族。

懷昔敘首,朝夕同堂,親愛兮未能忘。

今朝隔別,天各一方,山高兮水又長。

依稀往事,費煞思量,一思兮一心傷。

前途茫茫,何時相見,相見兮在何方。


當唱到「前途茫茫,何時相見」時,黃麗玉彷彿才猛然想到,這是她在學校的最後一天了。她再也不必為了不會做數學、不會背課文而煩惱,卻也再沒有體育課可以上,沒有熟悉的環境與同學。鄰居阿桑居中牽線,已介紹她到一家大型成衣廠工作,住宿舍。三個弟妹怎麼辦?誰來照顧?她才十二歲,要去做工了,幫媽媽養家。不知怎地,心裡突然覺得酸酸的,憶起了曾站在鳳凰樹下仰頭看天空,陽光非常刺眼,刺痛了她的雙眼。歌聲結束時,黃麗玉眼角掛著幾顆晶瑩的淚珠。


她才十二歲,要去做工了,幫媽媽賺錢。


後記:記得她叫黃麗玉,應該是小五、小六時的同學。個兒瘦瘦高高,坐在最後一、二排。不記得在校時和她說過話,但記得她功課很是落後。有一次,不知怎地,我和她都去了一個家境還算不錯的同學家,她還帶著弟弟。這個同學和我要好,我們那時還搞了個結拜姊妹,共有四位。黃麗玉坐在椅子上,將弟弟牢牢地抓在身邊,一付怕他不小心弄壞了同學家的東西似地,看得我暗暗驚訝。我有兩個妹妹,自我懂事後就歸我管。她們有點怕我,但我不會管到這麼細的層次。當然,我也信任她們在別人家懂得分寸。同學拿出一盒餅乾,黃麗玉的弟弟怯生生,在姊姊的許可下才敢把餅乾接過去。


小學畢業後,少數幾個家裡負擔得起、功課又好的,上了私立格致中學。其餘的,該讀那個阿里不搭的國中就去讀。我唸的國中有公車可以坐,但我經常走路上下學。一來省公車費,二來就是喜歡走路,可以一邊走一邊看沿路風光。當時道路兩旁仍有茶園,還有一間小小的廢棄木板屋,爬著白色牽牛花。有一年冬天,上學途經公車站時,碰到了黃麗玉在等公車。不知為何,我有點高興碰見她,和她聊了幾句。她告訴我在成衣廠車衣服,神情顯得有點侷促。印像中,她向來如此,不是很利索。我沒細想,因為大姊、二姊也是小學一畢業,就被爸爸送到成衣廠。那次以後,沒再見過她,更不會想到她。


不知緣何,這幾日、歲末寒冬之際,隔著千山萬水,竟記起了這位不怎麼認識的同學。2022 年,父親、母親相繼辭世,細想二人逾一甲子夫妻,可謂前世債今生還。我亦深有感悟,或許花開花落,緣起緣滅,人生聚散,皆有因果。


這篇小說,算是我與她結下的因、了結的緣吧!願同學,平安健康喜樂!


2023/12/22 冬至,巷底人家後院的一棵柳樹。

2023/12/22 冬至,巷底人家後院的一棵柳樹。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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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若樨呱呱落地的那一天,抱著紅通通的初生嬰孩,他依稀夢回家園。小宅院風景依舊,空氣裡,清清甜甜,十里飄香。沿著圍牆栽植的十幾棵桂花樹,碧玉層層,小小的金黃的花,團團簇簇掛枝頭。花氣襲人,不由得他閉眼吸了吸鼻子,沁人心脾。一睜開眼,故里上空,陽光正明艷哩! 「和花蓮的天空一樣嗎?」 「比花蓮
她知道得向母親要四十塊錢,這是身為排長的榮譽感,也是她的責任感。去不了遠足,也許老師就不喜歡她,同學面前亦多多少少感覺抬不起頭。
陽光漸漸熱了起來,齊家洛雙眼閃著點點淚光。摸索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條白裡泛黃的手絹,上頭仍然可辨,一朵映山紅、伴著一朵映山白。只是,顏色早已不復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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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燈仔花?秋台生想像著,在高蓁蓁烏黑的長辮上,別上一朵又大又紅的燈仔花,一定會襯著她兩瓣明亮純淨的紅唇,更加鮮艷欲滴。只是,他一直苦於沒有機會。天天打她家門前經過,就是沒碰過她;也沒機會和她交談個一兩句。
若果生命有輪迴,是否前世,她在花園裡打鞦韆,他恰恰從牆外經過,聽到了她銀鈴般的笑聲;換來了今生她剎那的心動,流淌成記憶深處裡的縈縈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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