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2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綿延中的光亮:陳淑瑤《潮本》

    讀起《潮本》,可能不會(或建議不要)先入為主地視為一本散文集,即使靜心翻閱,這些字非但沒有抹去散文與其他文類的邊界(譬如小說、詩),而是徹徹底底留存在「不(試圖)虛構」。袒露地展現事物的同時,也把作者的形象展露出來,也可以說是十足散文。與其說是展露或呈現,毋寧說是事物本身的現身、閃現。意思是,儘管今日訓練有素的讀者如此多疑,面對這些文字,多半也放下戒備,讓虛構退位,卻不驚擾文學的本質了。

    《潮本》諸篇讀來不驚奇,是它驚奇之處。文字美學恪守著記憶裡頭,對於中文裡美文的想像。不特別耽溺於過去,輕巧地跳在往昔與現在,消弭的違和感,勾起的也是沒有沒違和感的違和。想來是讀者自己大驚小怪了,非得以為,面對這樣的當代,或是乘載著文學史的各種爭辯與潮流,要具備寫作的條件就必須是總動員式的。若每個書寫是在回應著某種問題,或是迫使閱讀者提出某種問題,我們可能還是會徒勞地追問:這怎麼做到的?

    陳淑瑤的「井」的意象,從許多作品(或說她一切作品)延伸而來。在集子中〈荒井〉開頭一段,在童偉格眼中「如果是小說家應該會忍不住就此展開」的段落:「才走到田裡,母親不知從哪兒抓出一塊保麗龍坐了下來,一塊看起來溫柔敦厚可以搭著去漂流的保麗龍,想是她自備來歇腳的,也可能是前面岸邊撿來的。父親靜靜在田壟上忙,兩手觸碰著幾從青翠的幼苗。我則因為剛剛知道眼前的這口老井已經荒廢了,加上他們的淡然,而滿心驚濤駭浪。」

    一塊「不知哪抓來」的保麗龍,理當刺眼且確實映上敘事者眼簾了,但怪異的物件並不多透露什麼。只是可能是母親自備的,或前面岸邊撿來的,沒有哪個比較可能,於是也沒往哪個方向再深究了。一端的父親靜靜田地工作,然後訊息在這一切的無言語境中:眼前的井已荒廢。而敘事者話語到此,配上眼前情景的淡然,滿心「驚濤駭浪」。那份「驚濤駭浪」若是在讀者心中也意象鮮活起來,恐怕不是因為這四個字,而是短短段落從第一個字以來顯示出的淡然,與那口井已然荒廢的、如同遺跡或荒墓的事實。

    可不可以說,會對一口荒井有所感與有所思,這樣的寫作中的說話主體,本身就是難以被言語捕捉的:「那井如同世界的破洞,對我們具有神秘的吸引力,有時我會幻想與它對望時會是如何的心跳加速一崩而落,掉進另一個浩瀚星空。」於是弔詭的,由於這樣的「荒井注視者」,在被那空洞,甚至再度掏空的空洞(所謂的荒廢的井),彷彿擁有談論起一切的能力,卻無法輕易在自身的言語與讀者的好奇眼光中現身。於是在這散文體裁中,卻會是小說理想的說話主體(好奇者可以參考此書的〈井上記〉一篇)。「我」並沒有刻意隱藏,卻是大方分享,這個「我」的在場如此自然於文字,時光的難題在這裡好像以某種特殊的光照下,暫時不那麼困惱人。

    一篇一篇的散文像是不經意灑落的種子發展成一座自在的花園,同時也像非任何人為破壞或耗竭,僅僅在時光中化身成遺跡,彷彿這才是它們最終該有的狀態,似乎也隱隱召喚起小說,至少,虛構的力量。恰是那麼不費心似地糾結於虛構的思索。畢竟思索虛構,自始至終都回歸到創作者自身。閱讀起來,矛盾又不感到矛盾的,像是在閱讀小說創作最初的素材,可以從此深探,挖掘出故事的井;亦如同閱讀小說創作之後,剩餘的但無比美味的剩料,稍加整理便可端上桌,成為會在記憶裡久留的家常菜。

    以不完整的說明來說,譬如羅蘭巴特《明室》,直言語言本質是虛構的,要講述一件事實確實存在,必須動用諸多邏輯、機制、語言反思與表達方式才可能。然而攝影不是,如此簡單告訴此刻我們「這曾經存在」,而且不是「這已經不在」,看似同義,這差異卻是攝影最大的意義所在。當然我們不能說《潮本》這樣的作品,或陳淑瑤的文字不受語言限制。而是本質上,我們彷彿可以相信,她在書寫的時候,對於時光的某種純然厚待,令人感覺物所發散的光被留住了,並通過文字,觸碰到我們。散文在這裡的平常感,成為珍貴的物事。作者的角色,也就是把那物品本身的光,小心翼翼地帶到我們面前。閱覽諸篇,竟想到「野人獻曝」這句成語,只不過是再正面不過了。

    在伯格森「綿延(la durée)」的概念裡,時光不再切分如在硬地上的標的寫著「過去/現在/未來」,反倒以奔流般的方式理解。至少,過去活在我們所謂此刻裡,回憶也是。過去潛伏在我們的現在。在綿延裡,不去硬生生切斷事物的今昔,像是一圈一圈圈起時光,以意識的篩子,篩起發亮的沙。伯格森告訴我們,認識綿延的本質,最好的方法是「直覺」。陳淑瑤所遵守的寫作分際,面對事物的方法,似乎正是直覺,落實在文字的美感經營中。所以,這般的文字中,「美好是淡的,濃艷也是淡的。」(〈湯〉);意識常不經意落在今昔或是現實與幻夢的模糊,「片刻的恍惚,竟又將它丟失了,忘記今夕何夕何去何從」(〈橋〉);對於虛幻的事物平心以對,包括泡沫的質地,「我們都太泡沫用事了。」(〈泡沫〉);對於藏有故事的猜想,總有個「我寧可相信」的較好版本(〈女傭〉);或是,面對起時光的一種態度:「時光倒流,它徒勞,我也沒多做了什麼。」

    讀罷,感覺始終如一。平靜地像是沒有起伏的閱讀之心,同時有「發生過什麼」的悵然之感。因為你的眼睛捕捉到了光,剎那間以為那是奇蹟,但轉念一想,那就是事物本身帶有的光芒了。雖然不容易,但平靜看待,又似乎是最好的方式。因為太過矯造的熱情,不免變質了閱讀這文字該有的喜悅。潮來潮去,發生了如同沒發生,反之亦然。

    這份奇妙的感受或許是這樣的。虛構起小說,表面上是憑空創造,其實是等待條件去發現事物;而像這樣理想的散文,感覺是不經意地一一發現,實際上因為如此如實地讓我們看到事物樣貌,倒像是創造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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