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醉的回憶,生活的奮鬥:克瑙斯高《我的奮鬥》

2024/01/20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我找尋當下的情感。」

2020年,出完六冊,近五千頁的《我的奮鬥》後,在一次的專訪中,作者這麼說。

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的《我的奮鬥》,似乎就僅僅展現著書寫這件事,是如此簡單,也如此困難。開篇的第一句:「對心臟而言,生命的含義再簡單不過了:它將盡可能長地持續跳動下去,然後停下。」依此,我們當作是整個書寫的隱喻。簡單在於,你只需要不停的寫,高密度的寫。難也難在,這猶如要求你不去計算成果,不去思考寫作的目的,也不管閱讀者會怎樣的批評或讚揚,只是不顧一切地寫下去。那就好像,現在要求你,專注在生命的此刻,最高限度地放大感官去捕捉當下所有的想法、感受與畫面,你,能夠支持多久?

某方面來說,書寫的本質是如此,在藝術觀念上,他並沒有超越之處(並且也沒有立下藝術觀念與形式創新的野心)。然而,看著這種操演,如此過度袒露(但這早就不是文學特別讚揚的美學),沒有特殊的事件與情節安排,顯微鏡般的日常細節描寫,在閱讀之中,還是感到相當驚人。

這確實是瘋狂的,從心臟開始,然後談論到死亡,隨著他的眼睛,看著「死亡總是得到生命退卻之後,才開始入侵與佔領這片新領地」的時刻。這裡產生一個悖論:這樣的書寫實踐,關鍵在於像心臟一樣「盡可能長地持續跳動下去」。於是,書寫就是一種奮鬥,像是心臟的搏動,一次接著一次,快或慢,輕鬆或痛苦,就是持續的拼搏。

在這第一冊裡,兩個重要的切題段落,其中之一是敘事者的少年時,所組的不甚高明的樂團,在一個商業場合中不合時宜的表演。這時敘事者在這音樂的形式中,看見自己所追求的矇矇懂懂的自由,忘情在心中喊著「生活就是奮鬥」;另一個是較為不經意的場景,過著令敘事者有點皺眉的祖母,操著不標準的口音反覆在不同對話中,沒來由地說:「生活就是混(奮)鬥。」

這個借用希特勒的同名書名的《我的奮鬥》,並不是指我們活著是要跟什麼東西戰鬥,而是如此簡單:生活本身就是場奮鬥。而生活這個詞,可以代換成書寫。

難就難在,如何書寫生活本身?既然問題不在寫實、再現,因為這樣只是表面。




也許在閱讀之中,會對於一個場景印象深刻。敘事者少年的時候,某一場的啤酒派對。光是買酒與偷帶酒段落,就佔了數十頁。這樣的寫作法,不免讓人想到普魯斯特。六冊的《我的奮鬥》,自然會被比喻為普魯斯特,而克瑙斯高也明白表示他是《追憶似水年華》的讀者。不過他們相似之處,不在於普魯斯特的長句,或是普魯斯特某種哲思、對於時光與記憶的苦思,而是在於克瑙斯高沈浸在經驗,在回憶中探索,使得一切有新的意義,每一刻都猶如象徵。

進一步說,這些象徵時刻的凝視,顯微鏡般的細節描寫,其實是「反傳記」的。書寫,縱使雜亂無章,也使得人生再也不是一個草草紀錄的編年史。是以,普魯斯特也好,克瑙斯高也罷,這種回憶的書寫關鍵,未必只在於記起的內容,而是展現的形式,是否能夠讓書寫者掙脫庸俗的編年史式的、履歷式的、身份地位式的認識模式。

所以,問題就在於如何進入這種掙脫一般形式的敘事,如何讓事件述說的次序與連結,是依循自己更為私密與自由的書寫慾望?

會描寫這段啤酒的故事並非偶然。仔細閱讀,酒精其實無所不在。第一冊所處理的父親之死,父親的晚年,就是酒精中毒者的狀態。父親是如何死的?他最後的時光如何?這些謎團,作為永恆的未知,吸引的敘事者去書寫。

一方面是厭惡、是害怕、是逃離,但另一方面,父親又矛盾的,是這位一心想成為作家,並且不妥協的要寫出某個「屬於自己想寫的作品」的克瑙斯高,必須要面對的。

巴塔耶曾說,普魯斯特的回憶技巧,有賴於一種「迷醉」狀態,某種清醒的醉,或是某種酩酊的清醒中,我們能連結不同時空的情感。

在父親死後,敘事者與哥哥、祖母的喝酒場景:


「他笑著遞給了她一杯酒。然後我們圍著桌子坐下,三個人一起喝酒。快十點了。(...)祖母很愛喝酒,這毫無疑問了(...)。我看見了,就是這樣:生命回到了她的身上,一步步一寸寸地將她充盈。這太可怕了,實在是太可怕了。但我自己注意到了酒精發揮的效應,思想變得柔軟,意識變得清醒開放,她坐在這裡飲酒談笑,在她發現自己的兒子死在客廳裡的兩天之後,好像不再那麼陰鬱,這沒什麼可怕的,她顯然需要這個(...)。我們,我們也絕對需要這個(...)。我們喝的是一種有魔法的酒。」


這也是祖母說出「生活就是混(奮)鬥」的場景。迷醉的狀態,本身就是寫作帶來的魔法。

閱讀《我的奮鬥》,以文字在迷醉的狀態裡,構築出過去與現在的蛛網小徑,描繪死亡與生存的微妙螺旋。而生命的奮鬥,其實僅僅是盡可能地持續下去,在時間之間,亦是在生死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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