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遊是為了什麼?住在舒適的飯店、在市集中消費、在人潮擁擠的景點遊走、駕駛著有冷氣的汽車⋯⋯同時我們又渴望在旅遊中看看那難得一見的大山大海,希望洗刷我們在日常節奏積累的疲勞。藉由習慣的日常事物,擺脫由習慣的日常事物帶來的疲乏,看起來是有點矛盾,也是我設定的每一趟旅途中在思考的現象。
帶著這些疑問,我遇到了段義孚的《浪漫主義地理學》這本書。
人們力圖擺脫基於常識的中庸之道⋯⋯勇於冒險的人們便皈依一些地理環境,這些環境並不滿足人類生存的需要(甚或於美滿舒適的生活),卻迎合他們性格中熱烈浪漫的渴望。
段義孚對於浪漫主義與地理學的詮釋,讓我再次思考了旅遊這件事。
地理學是探索地球及其特徵、居民和現象的學問,研究地球表層各圈層相互作用關係,及其空間差異與變化過程的學科體系⋯⋯地理學是一門跨學科的學問。
這是維基百科對於地理學的解釋,簡單來說地理學是一門代表理性、代表文明的科學。那為何段義孚又會把反理性、崇尚情感的浪漫主義家在地理學前面呢?
段義孚認為,綜觀人類歷史的發展,從毫無紀律、蠻荒不羈的大自然走向具有文明秩序的城市生活,兩者之間存在著二元對立的差異;當城市徹底變成人類的「家」時,我們又憧憬以前的自然生活,以懷舊的情緒逃離城市,走向高山、邁向雨林、步向沙漠、航向海洋——這種情緒不正是我們現在出遊的心情嗎?我想大家出遊時都有過「逃離生活」的想像。
2017年我第一次環島時規劃了3次的農村打工換宿,就是為了體驗城市以外的生活。體驗的結果是,這樣的生活一點都不美好:在農村人家,4點要起床下田;8點太陽出來後就得回去煮早餐;10點收拾完畢休息片刻,又得準備午餐;14點飽餐一頓,太陽還太大上不能下田,只好睡個午覺補眠,但是悶熱的天氣著實難睡著;16:00,太陽小了,再繼續回到農田工作:19:00天色暗了,回去煮晚飯;當一切整頓完畢後,21:00趕快洗澡、洗衣就得上床睡覺了,隔天一早還要下田。日復一日的循環中,不僅沒有休閒娛樂的時間,連睡覺品質都難以維持。一望無際的稻田看似浪漫,耕耘的農夫卻不見得能靜下心享受。
我還有過其他為了體驗而做的瘋狂舉動:這4年去了蘭嶼3次,累積2次徒步環島的經驗。36公里、從早上5點走12小時、烈陽高掛頭頂、背著一整天要喝的水行走,只為了「走一圈好好看看蘭嶼」;2021年初寒流來襲大雪紛飛,連續兩週跑到大屯山與思源埡口賞雪,騎著機車、全身防寒重裝、頂著睡意與低溫與濕氣前行,只為了「看看下雪的台灣是什麼樣子」。
獲得的照片與回憶很美好,完成這些旅程也挺浪漫的,過程卻不盡美好:腳痠痛到無法行走、起大水泡、嚴重曬傷;手指凍傷、大感冒⋯⋯但是這些都沒有阻止我繼續下一趟旅程,為什麼?
浪漫主義的行為除了違反常識與本能,還必須包含「探索」的動機。
段義孚在〈城市〉一章中提到,許多看似瘋狂的行徑並不只是為了標新立異而為之,還要有探索與實踐的目的在其中。追求崇高體驗雖然危險,但既是一種超越自我的體驗,也被視為是一種精神上的昇華與淨化,就像阿拉伯的勞倫斯橫渡沙漠,或者像南森以及博多前往南極冰川。這些歷史人物和地理學家確實透過極地征戰拓展了地理學的視野,同時也實踐了內心的個人目標。
他們漠視世俗、不在乎名譽和獎賞,而是在探求的過程實踐自我,實踐對自己來說重要卻虛無縹緲的東西。自己的貢獻跟他們當然無法相比,不過我人未有共鳴的地方在於每次的遠行都是因為想親自理解與體驗那些未曾見過的事,這也是為什麼每隔一段時間,總想要來一趟脫序的旅程。
《浪漫主義地理學》一書,讀起來像是段義孚的一些隨筆雜記,並沒有嚴謹的理論,但他之所以把看似理性/感性兩個極端的地理學與浪漫主義擺在一起,是為了說明:文明科學始於對危險與未知的探索,理性的推動始於浪漫的本能。
在當代旅遊中,我們大多仍被舒適的文明保護著,或許偶爾也能來一趟擺脫一切的「壯遊」,擺脫世俗眼光與「好玩」的定義,尋找自己內心的聲音、挖掘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探索那些自己上不知道的事情;看似不舒適的旅程背後,為的是實踐自我、挖掘未知。
地理學家探索的是家,是我們居住的地方,有誰能對家無動於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