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31|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犁過亡者的骨骸》中的「監牢」

上篇聊到故事主軸:動物權、動物保護,這次來講我注意到的另一個反覆出現在書中的意象:監牢

從動物思索回到人類自身上,出生在波蘭西南方城市弗羅茲瓦夫(樂斯拉夫)的「監獄街」,爾後長年居於邊境森林小鎮的主人翁:杜薛伊可老太太,她自知年事已高兼一身病痛,經常感到哪兒都去不了,猶如活在一座無形監牢中,可能唯有壽命終結才是解脫。這座「監獄不在外頭,而是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這是書中我最喜歡的一句話),其實她意思是:

我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像是身處牢獄之中。牢房的牆壁是我能看見的地平線,在它身後存在的世界對我來說既陌生又不屬於我。

即使遠方邊界無垠,但卻永遠也到不了,因為有「死亡」作梗,這是任何人類都無法逃脫的命運。尤有甚者,在步向死亡的最後一段路上,無望所造致的厭世,本身就是墳墓前哨站,所以「我有時候覺得我們都住在一個龐大寬敞、可以住上很多人的墳墓裡」。這個墳墓前哨站,就是最大的監牢。

記得電影《刺激 1995》(The Shawshank Redemption)嗎?片中的老布遭囚一輩子,在無數次假釋申請失敗後終獲核准出獄,卻適應不了外面世界而寧願自我了斷。這段故事講的是實體的監牢,但奧爾嘉·朵卡萩要傳達的是人老了後的心態不啻坐監,一旦離開了熟悉的監牢——賴以為生的長年脾性與回憶——後更難以度日而會加速死亡。這個觀點我在匈牙利作家瑪格達・薩柏的《門》中也見到過,那裡有著另一位叫人難以親近的好阿嬤。

關於孤僻,再舉兩段例子。

許多男性隨著年紀增長會患上睪酮自閉症,這種病會引起社會智力和社交能力衰退,也會損害思想形成。受此病症影響會變得沉默寡言,似乎陷在自己的世界。

我這老男人讀著讀著臉就紅了。

有時我會覺得我們都住在自己想像的世界,我們界定什麼是好的,什麼不是;我們畫出屬於自己的意義地圖,與此接連的整個人生,我們都在和自己的想像抗衡。問題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地圖版本,因此大家難以互相理解。

原來沒有什麼睪酮自閉症,自囚更不是老男專屬,而是年老的自然傾向。

奧爾嘉把杜阿嬤塑造成占星高手,以星象解釋各種詭譎的案件似有其理,卻令他人徒斥無稽。她認為人生就是一場「光」的生滅,每當人類誕生,光芒便開始墜落,自冥王星始,越過黑暗與星系,撞上行星後被其特性污染,最終抵達地球,披上肉身幻化為人及各種生物。途中關鍵點是土星,「當光芒經過土星環,便會清楚知道,在下面等著的是監獄」:避不掉的土星、逃不了的籠牢。

我不識星象,不明白土星哪裡得罪預言者,不過顯然從這裡又看到奧爾嘉的「人生即監牢」哲學,不禁思索是否她認為人的一生就是一個反覆不斷進出監牢的過程呢?

杜阿嬤所居住的小鎮,對她來講宛如一座監牢,鄰居們會像侯鳥一樣隨四季遷徙,只有她不動明王甘願在冬季留守小鎮替別人顧房。監牢在心中,也在現實世界裡。她最終能否離開小鎮、逃出各種有形無形的監牢?

「或許只有病了才是真的健康」,杜阿嬤躺在病床上任腦中思緒自由翻飛時這麼想著。「犁過亡者的骨骸」來自她熱愛的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句,她不但從占星中知道自己死期,也從鄰居的骨骸中預見了自己的命運:為所應為,這才健康。

本篇結束前為大家點播 Eagles 名曲〈Hotel California〉,那座加州旅館也許就是個綠野仙蹤翡翠城的世故版,或是貝克特《等待果陀》中的自囚舞台,更像是杜阿嬤的光之旅,墮落以終。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我們都只是自己製造出的囚徒

我在開頭時提到本書我最喜歡的金句「監獄不在外頭,而是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直接拿來當這句歌詞的翻譯,也毫不違和。


書末附有奧爾嘉榮獲 2018 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獎致詞,她期許自己成為一個「溫柔的敘事者」,認為文學建立於溫柔之上,我很喜歡這個說法。她還說到:

溫柔會讓世界看起來是活的、有生命的、互相連結、相互合作的,彼此依賴著彼此共生。

溫柔是愛最謙遜的形式,它不在經文和教條中,沒人以它宣誓,也無人援引。它沒有特殊的標誌或象徵,也不會導致犯罪,或是挑起妒忌。

於是由溫柔出發的她,縱使筆下使勁地挑釁、諧擬、踰矩,也能將所有文化差異回應以包容。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有容乃大」吧。

順帶一提,本書榮獲 Openbook 2003 年度翻譯書獎

奧爾嘉.朵卡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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