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2/18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後來的釋然──柊彩夏花《時光照相館》

醫師朋友曾談及教授說過的個案:病人遭遇重大車禍,急救後保住性命,卻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某次回診,她對教授說:「我看到了。」教授問:「妳看到什麼?」她沈默良久,眼神空洞,靈魂飄至遠方,驀地又回神:「十七歲時,我毒死了我家的狗。」

 

年幼時雙親離異,她跟著母親,母親不久後再婚又生下另一個孩子,她與家人的關係逐漸疏離。當時家中養了一隻狗,狗成了她最親近的家人。狗兒因衰老而長期病痛,常於深夜哀鳴。某夜,她於半夢半醒間聽到哀鳴,內心揪痛,於是起身將老鼠藥混在食物裡餵給狗吃,想幫狗早日解除痛苦。

 

藥效發作極慢,連著幾夜,她陪著狗兒。狗不再哀鳴,像是知道生命將盡。某個黎明前,牠走了。她說:「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牠沒有痛苦而掙扎,平靜地沉入睡眠,雙眼緩緩闔起,安詳地離去。」她望著教授:「但我卻痛哭失聲,我親手殺死最摯愛的家人。」

 

其後,她未曾與人談及此事,且刻意地想要遺忘,但愈是想遺忘,愈是反覆提取記憶。記憶如粗糙的表面被反覆摩挲到細緻光滑,原以為就此擺脫,瀕死的經驗卻使記憶影像再次被播放,這格特別光滑細緻的影像成了從死亡邊緣歸來後,緊緊綑綁她的心魔。

 

她反覆地說:「會不會人真正無法擺脫的是自己?狗並不恨我,而我卻無法原諒自己?」

 

人為何於瀕死經驗後,如此執著於某刻的自我?或者人其實皆因某個特定瞬間形塑的自我活著?這些瞬間是證明自我價值的珍貴時刻?

 

閱讀《時光照相館》一書時,不斷憶起這件事。

 

於書中,主角平坂先生說過一段話:「那種感覺,說不定也是靈魂中的記憶呢⋯⋯要是對於人生有什麼留戀、後悔或某種強烈的執著,就會沒辦法去到哪裡。那麼一來,靈魂就只能永遠滯留在同樣的地方了。」

 

會否要回到某個使人執著的時刻,才能從中拯救自我?人死後會到達時光照相館,這爿照相館類似前往死後必去之處前的中繼站。在此地,人獲得一生的影像紀錄,生前的每日被拍攝成一張照片,須依照年齡數字從中挑選喜歡的照片製成跑馬燈,觀看完這座跑馬燈後,即能前往下一站。

 

死者於挑選照片的過程中都遭遇相同的問題:特別在意的某日影像因反覆提取,逐漸磨損,顯得模糊,記憶被磨去細節,僅餘輪廓。為了修復記憶,死者能回到過去並再次拍攝重要的一刻。不過重歷珍貴的一刻,依然無法修改過去,僅能以第三者的角度再次審視一切。

 

只是再次審視自我,於當事者而言,這樣的影像便不是「回顧」,而是「遠望」。

 

回顧是低眉的姿態,凝視某個時點,試圖汲取證據,渴求能與自己想望的樣貌相合,然則,記憶與現實往往不同,經歷與記憶時有相異。故事裡,再次拍攝重要的一刻不只是回顧,更是遠望。歷經事件的自我,過後擁著記憶又活了多年,直至死後,以近似蓋棺論定的目光重新審視時,無法是純粹的看見。

 

即使多麽努力,人無法回到過去,即使回到過去,亦不是當時的自己。人帶著後來的經驗、思考與情懷看待過往,無法絕然純粹。以此般的目光遠望來時的方向,必定同時開展另一條路途,再造另一種可能。縱然明白過往已是定局,但仍冀盼在塵埃落定中寫下不同的自我,渴望以後來的自己為過去做出解釋、重譯、辯駁,甚或寫下新的註解,渴求獲得釋然。

 

然而,為何需要釋然?

 

人似乎從未有機會思考,死亡是生命最後且最重的創傷,無論對於死者或生者。從前讀過一段話:「唯有面對死亡,人是無法學習與習慣的。」關於生存,人有諸多彌補過錯的可能,但面對死亡,人卻沒有練習的機會。死亡無法修補,而人甚至終其此生未曾思考死後的自己。

 

《時光照相館》隱含此般的啟示,亦啟發讀者自問的可能:面對死亡,我們想留下什麼?或生命真正啟迪人做出選擇,創造出自我的意義與價值的時刻為何?

 

塔科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於《雕刻時光》中有段話:

 

電影作者的工作本質究竟為何?姑且將它定義為雕刻時光。就像雕刻家拿起一塊大理石,先在心中勾勒未來作品的線條,再剔除所有多餘的部分,電影工作者拿起一大塊集結眾多生活事實的時間,切除所有不需要的部分,只留下應該成為未來電影元素的東西,也就是應該在電影形象中呈現的部分。

 

人的記憶並非由連續時間線構成,而是一個個瞬間所刻畫的。透過數個重要時刻,剔除不需要的部分,留下元素般的存在,連結構成意義,譜寫生命的影像之詩。

 

《時光照相館》便是這樣的一部作品。透過劇情設定,藉由角色面對死亡的經歷,使讀者審視省思,於「生」的階段思考死亡的意義,面對死亡於己身的價值,從而回望生命的重要時刻,如雕刻師拿起生命的大理石,於心中勾勒未來的形貌,剔除多餘的部分,留下重要的元素,譜寫自我的影像之詩。

 

於詩句裡,對於過分執念、犯錯,曾經美好如今失落的自我做出解釋或辯駁,試著理解調整,即使無法改變過去,但仍擁有未來,無法練習與習慣的死亡,無法彌補的創傷與悲痛,無法再臨的美好與幸福,無力挽回或拯救的他者,皆能尋覓接納的可能。

 

接納過往才能走向未來,而非滯留於某處,徘徊躊躇,無法前行。

 

當能靜然接納過往,雕塑自我的時光映畫,譜寫生命的影像之詩時,人便能透過觀看它,從而深知某些時刻的重要性,為這些時刻寫下適切的註解,於此,人將明白自己,接納自己,亦放下綑綁自身的心魔,緩緩前行,並能由此獲得釋然了。


(原文刊載於關鍵評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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