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16|閱讀時間 ‧ 約 96 分鐘

【講稿公開】從紙性戀視角思考性與性別的政治

主講:松浦優(九州大学大学院博士後期課程)
與談、講稿翻譯、解說:廖希文(台灣紙性戀集散地、臺大御宅研究讀書會)
口譯:小松俊(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班)
主辦:臺大御宅研究讀書會女書店
場地:2023年8月23日,女書店與線上直播
舊版日文講稿:松浦優,2023,「フィクトセクシュアルから考えるジェンダー/セクシュアリティの政治」,公開講座「從紙性戀思考性與性別的政治」日本語版講演資料,

解說(廖希文)

〈從紙性戀視角思考性與性別的政治〉是2023年8月23日於女書店舉辦的講座,由松浦優主講,我擔任與談。這次演講是松浦過去關於紙性戀與二次元性戀各種研究之集大成,清楚的展示出紙性戀在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社會中的抹消.邊緣化處境,並提出諸多基於經驗且理論化的說明。

當時在講座結束後,我向松浦提議將這份講稿收錄於「台灣紙性戀集散地」未來預定出版的專書《紙性戀宣言》中。松浦應允之後對這份講稿進行了大量的補充,除了一部份段落內的補充和語句修正,主要新增了「2. 紙性戀概念在日本的輸入過程」、「4. 1. 圍繞『現實/虛構』的混亂」、「5. 2. 通過法律規制的汙名化」三個大段。

在2024年2月台灣二次元性表現規制事件的威脅與壓力下,其中2. 段與5. 2. 段成為台灣紙性戀者和其他以創作物為性對象者迫切需要的論述,因為它清楚的說明了對人性戀中心主義論述如何透過法律規制,使紙性戀者陷入危殆處境。在這種迫切性下,我和松浦達成共識,將這份講稿在網路上公開供台灣讀者參考,從而促進台灣社會中基於紙性戀視角的對抗性論述(counter-discourse)。

這篇講稿並未收錄松浦與我的對談。在對談中,我首先提議了紙性戀運動與神經多樣性/神經酷兒運動(Neurodiversity/Neuroqueer movement)的連帶可能性,接著則請教紙性戀運動在台灣可能的運動策略。

諷刺的是,我當時在對談中甚至提及「和日本『有害圖書』和『非實在青少年』案例不同,台灣似乎沒有跟虛構創作物有直接關係的表現自由論爭,所以沒辦法成為紙性戀運動的政治機會。」當時的我竟然只將表現自由論爭視為一種「政治機會」,在如今所感到的威脅與壓力下,實在是過於膚淺。

面對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法律規制,絕不僅止於一種政治機會,它是紙性戀者、非對人性戀者的生死鬥爭;我們有必要回應、抵抗、付諸行動,無論這抵抗或行動或大或小。

在內文中也有提到的文章,荻野幸太郎先生所寫作的〈我成為「表現自由」工作者的理由〉中,這個理由,其實就來自兩位失學國中生紙性戀者透過他們稀缺的人脈盡力而為的,小小的社會運動。他們透過這小小的社會運動向我們說明,即便面對著威脅與壓力,只要付諸行動,我們就仍然具有可能性。



1. 前言

晚上好,非常感謝大家今天來參加。對於這個演講的機會,我要向廖希文老師、翻譯的小松俊老師,以及所有策劃和運營本次活動的女書店、臺大御宅研究讀書會致上謝意。

今天我們將以紙性戀的觀點出發,探討紙性戀對於女性主義、酷兒的運動和研究能夠提供什麼樣的啟示。以這個問題為中心,我將分享有關紙性戀的調查和理論研究的知識。由於時間關係,無法將註釋讀出,但我在其中提供詳細的理論背景和相關資訊作為補充,請大家按需要閱讀。

1. 1. 確認術語

首先,我們來確認一下術語。「紙性戀(フィクトセクシュアル,fictosexual)」是表述對虛構角色感到性吸引力這種性特質(Sexuality)的術語。具體而言,它包括:①感到想要與虛構角色進行一般假定為「性愛」或「戀愛」的活動;②體驗到不同於對於血肉人類的欲望的,對虛構性表現的欲望。這個詞彙在日本被使用來描述這些現象。而用於表達對虛構角色知浪漫吸引力的詞彙是「紙浪漫(フィクトロマンティック,fictoromantic)」[1]

「fictosexual」有時會被翻譯為「二次元性戀」,但這並不是「fictosexual」的正確翻譯。這是因為「二次元」文化是創作文化中的一個特定文類(Genre),但插畫、小說等不一定都被視為「二次元」表現。

然而對某些人來說,「二次元」不僅僅是表示虛構,對於他們的性特質也具有重要意義。與其說是對虛構人類感到吸引,不如說他們的性特質是來自二次元角色這種非人(nonhuman)的吸引。我主要的研究課題就是這種性特質。在這些人中,有些人僅對二次元角色感到性吸引,有些人雖然同時對二次元和三次元都有吸引,但將它們視為不同類型的存在。這種不同於欲望人類,而欲望著二次元角色的性特質,我之前一直稱之為「圍繞二次元的非對人性戀」,但在以下部分我將簡稱為「二次元性戀」。

1. 2. 紙性戀認同與紙性戀視角

對於前述說明,我想有些人可能會想知道為什麼要特別自稱為「紙性戀」或「紙浪漫,或為什麼需要使用這樣的詞語。我認為有兩個主要原因:首先,這些詞語表述了關於虛構對象的經驗、欲望和情動與個人的性認同相關聯;其次,它強調了在酷兒政治的脈絡下,應該如何理解對虛構性表現的欲望和實踐。

首先關於作為一種認同的紙性戀,這個詞是用來解釋自己是什麼的標籤。通過擁有這個標籤,我們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解釋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同時,這個詞彙也能夠使我們與有著相似煩惱和經驗的其他人產生聯繫,可以相互討論彼此的情況。換句話說,我們可以與有相似性特質的人建立聯繫,並形成社群。此外,擁有「紙性戀」這個標籤,也能夠公開展示這種性特質的存在。

如此可以說作為認同標籤的紙性戀是一種自我理解和自我呈現的工具。因此,紙性戀這個詞彙並不是由特定人物或團體所決定的「客觀定義」,也不是由第三者用來「診斷」的事物。此外,並不是所有對虛構對象感到性吸引、或愛好虛構性表現的人都非得自稱為「紙性戀」。自稱紙性戀與否取決於個人感覺適合與否,以及個人希望如何在社會中呈現自己的存在方式。

除了認同的論點之外,作為酷兒政治的論點,還有將紙性戀邊緣化的結構性問題。這就是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即將對血肉活人感到性吸引力這件事視為「正常」性特質的社會常規(Social Normativity)。這種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緊密結合於異性戀常規性或性別二元論,甚至將無性戀邊緣化的強制有性戀(這點將在後半說明)。換言之,從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批判這種紙性戀視角(fictosexual perspective)出發的問題意識,不僅關乎紙性戀本身,也關乎其他的少數和多數。

綜上所述,紙性戀在做為認同的同時,也是一種政治視角。而這兩者都是為了在性政治的脈絡中理解關於虛構角色或虛構表現的性欲和吸引力。更具體的說,它強調有獨特的性特質存在,不能被還原為對人性戀這種與血肉活人的性愛。

為此從紙性戀立場提出的問題,舉例來說,開放於不自認為是紙性戀的「御宅」或「夢女」等等,當然也開放於不是御宅的人。在聆聽接下來的討論時,也請留意這點。


2. 紙性戀概念在日本的輸入過程

基於上述,我將說明紙性戀(フィクトセクシュアル)一詞在日本被使用的過程[2]。通過這個說明,我認為我們可以從這個案例中看到紙性戀一詞可以被賭上什麼政治性。

首先「紙性戀」這個詞是從英文「fictosexual」輸入的。在此之前,雖然在網路上廣泛使用「二次元性戀」這個造與來指涉對二次元的性特質,但沒有與性特質主題的系統性論述和運動相連結。

「紙性戀」這個詞在日語圈的使用始於2017年,可確認最早的網路文章是2017年7月29日的部落格[3]。文章內容介紹了尤爾(Morag Allison Yule)等人的論文(Yule, Brotto, and Gorzalka 2017),其實這是我大學四年級寫的部落格。這篇論文(大概)是全世界最早提到紙性戀的學術論文,提及英語圈的無性戀網路社群有許多自我指認為紙性戀的人。因此可以說紙性戀概念當初是從無性戀社群的用法輸入的。

隨後令「紙性戀」一詞開始擴散最初期的投稿,是荻野幸太郎先生於2018年3月16日的推特發文。荻野先生任職NPO法人「樹鶯絲帶(うぐいすリボン)」的理事[4]。雖然樹鶯絲帶是以保護表現自由為目的而設立的團體,荻野先生認識到關於對二次元性表現的規制,不只是表現自由的問題,也是對性特質的歧視問題、性權利的問題[5]。下述一連串推文就是從這種觀點提出的問題:

似乎有一本煽動對於將繪畫、記號、物語作為性對象之人之敵意的書[6]出版了。為了讓國高中生等青春期的紙性戀等孩子們不會再學校、家庭或鄰里等地方被孤立,我們有必要要努力進行適切的情報推廣。[7]
我從一些將繪畫、記號、物語作為性對象的大學生、研究生那裡聽說,他們國高中剛好是「非實在都條例」、「消滅兒童色情運動(なくそう子どもポルノキャンペーン)」的時期,當時他們真的感到非常艱辛。[8]
在他們十幾歲、摸索自己性特質的重要時期,「感覺好像被全世界的人逼迫著告解自己是戀童癖」、「彷彿日日夜夜都被聯合國和都政府這些權威組織在電視或新聞上攻擊,做什麼都無法感到開心」。[9]
我們不能重回那樣的黑暗時代。我們做為負責任的大人,有必要支持以繪畫、記號、物語作為性對象的孩子們,向他們說明「你們既不是異端也不是犯罪者」。[10]
將不以他人身體為性對象,而是以概念或物語為性對象的人們的性特質,貶抑為色情消費,並以刑事罰則的檢舉來威脅他們這件事,這到底導致什麼?以他人身體為性對象的社會多數,應該要認真面對這種無法彌補的傷害。[11]

對血肉活人進行暴力或犯罪這種內容的性描寫,往往會被視為在現實中助長描寫中的行為,並受到道德譴責或法律規制。但是這不就是以對人性戀為標準的價值判斷嗎?與對人性戀相異的性特質的存在,或者與對人性戀相異的慣習或價值判斷的存在,這些都並未被考慮。這些常見的譴責,就是對於非對人性戀存在的抹消。

進一步來說,「性表現影響對人性戀,所以性表現是問題」這種對性表現的批判被提出的同時,「因為人類被作為性對象、與人類進行性行為這種慣習的存在,性表現被以對人性戀的模式來接收會導致偏差行為,所以對人性戀是問題」這種對人性戀批判的討論卻不存在。存在著這種將對人性戀視為本真實體,將性表現視為衍生再現的非對稱圖式。在這種階序下,不能被化約為對人性戀之性特質的存在就被抹消了。

可以說「紙性戀」一詞被使用在對於對人性戀中心主義認知框架的批判,並質疑既有的政治、倫理之價值判斷的主張中。前述的推特投稿被轉發三百多次,所以「紙性戀」一詞首先在關注這些問題的人群間流傳起來。

接著「紙性戀」開始廣為人知的契機,可以追溯到2019年末網路媒體對紙性戀者的討論。具體來說,就是以漫畫形式發表LGBTQ+和女性主義議題的Palettalk的推特投稿[12]。Palettalk當時有數萬追蹤者,通過在此處被轉發一千次以上的投稿,紙性戀逐漸被關注女性主義與性少數的人所知曉。

接著在2020年8月,「ねとらぼ」這個網路媒體發表了一篇與二次元角色「結婚」的人物的相關文章[13]。這篇文章的雅虎新聞轉載版在社群平台上大幅擴散,在此之後社群平台上關於紙性戀的提及大量增加。

此時廣為流傳的是我起初提到的紙性戀的第一種意義,「感到想要與虛構角色進行一般假定為『性愛』或『戀愛』的活動」的紙性戀概念。雖然關於對二次元角色的「擬似戀愛」,以往已經有「興趣嗜好」、「御宅」、「夢女」等用語,但是此處為了表現並非「擬似」的戀愛,使用了一個新用語。然後直到如今,紙性戀主要以這個意義廣為流傳[14]

經由上述的過程,紙性戀已經被用作聯繫於與虛構角色戀愛或結婚的術語。本來「性特質」往往被理解為結合於「性愛」或「戀愛」,因此我想可以說紙性戀也以接近這個意義的「性特質」的形式被使用。

但與此同時,性特質不必然能夠化約為「性愛」或「戀愛」這些「性關係」。或說,依據「與其他人類之間的性接觸」這種對人性愛模式,從而認識人類與角色的性愛或親密關係,這種構圖本身可能可以說保留了將對人性戀作為前提的框架。為了引起對這點的注意,重要的是不要忽略紙性戀當初輸入時的問題意識。我想重申的是,紙性戀概念,最初是在批判以對人性戀為標準的性觀念這個文脈使用的。


3. 圍繞二次元的欲望與實踐

目前為止我們已經著眼到了紙性戀這個詞彙,從這裡開始我會討論人們的欲望和實踐。特別是關於作為我研究領域的二次元性戀的討論,我之前曾對「愛好二次元性表現,但對血肉活人感覺不到性吸引力」的人進行訪談[15],所以首先以案例進行說明。

就二次元性戀的立場而言,對二次元的欲望並不是對人類的慾望。例如我曾經訪談一位自我指認為「角色性戀者(キャラクター性愛者)」或「紙性戀」的人,其描述自己對明星等血肉活人沒有性、戀愛的關心,並且說「不是圖像的話就不行」。我認為這可以理解為,對這種性特質而言,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區別是很重要的。

但是對二次元的欲望和對三次元(血肉活人)的欲望是分離的人來說,並不僅限於對二次元感到性吸引力。不如說以往的「御宅」論強調的是,有些人對二次元和三次元都會感到性吸引力,但這些吸引力相互乖離。齋藤環將這點說明為「御宅」可以「輕易的切換『欲望的定向(欲望の見当識)』」(斎藤 2000: 53)。並且齋藤將「御宅」的這種特徵概念化為「多重定向(多重見当識)」。順帶一提,「定向(見当識)」是精神醫學用語,英文是「orientation」。多重定向作為現象和用語,實際上可以說是將(性)「取向」給複數化的事物[16]

關於這點,守如子對女性的二次元性戀提出了一些啟示性的觀點。守在《女人閱讀色情(女はポルノを読む)》這本著作中,指出「對閱讀男性向色情漫畫的女性讀者來說,『男性畫的『疑似女性』是與自己存在某種分離的其他事物,所以能將男性向色情漫畫當成幻想而輕易接受』」這種情況(守 2010: 192)。二次元的女性角色作為「疑似女性」,可以做為不同於血肉活人女性的事物被接收[17]

如果將二次元和三次元作為存有論上的不同範疇來思考,女性讀者不一定會將二次元的女性角色認知為與自己「相同」範疇的存在物,因此「『血肉活人女性』與『二次元女性角色』是『同性』」這個命題決不是不證自明的,我想這件事是可以被理解的。

目前為止主要是關於性欲的討論,但也有人對二次元角色抱持戀愛感情,或以建立親密關係為志向。目前無法在法律上與二次元角色結婚,但舉辦婚禮這個活動本身,只要租借婚禮場地並規劃企劃,與法律制度無關的執行是可以的。舉辦這種二次元角色婚禮的人確實存在。

在這些人中,也有與「同性」角色結婚的人。然而與「同性」角色結婚的人在紙性戀中也是少數,所以身處難以被可視化的處境[18]

另外,與二次元角色的關係,也可能被認為是從人類到角色的單方向關係。在對角色抱持戀愛感情的人們中,也有不與角色雙向溝通的人存在。但是不應該認為與二次元角色的關係只能是單方向的[19]

提到與虛構對象的溝通,可能會認為這是某種特殊行動。但是例如在創作活動中,當創作漫畫或小說時,角色往往會逸脫於原先設定的劇情,可以說是「角色在自主行動」,這並不罕見[20]。我想與虛構角色的關係與創作活動還有著連續性的一面。

與此相關的是,舉辦與二次元角色的婚禮的人會獲得版權所有者的許可,並確認與該角色相關的二次創作指南(近藤編 2022)。因為虛構角色以不同於人類的方式存在,所以在倫理上也有與人際關係不同的地方。在未來的課題中,有必要更詳細的研究這些人的活動。

另一方面,也有人不希望與二次元角色建立雙向關係,或著將三次元的自己和二次元角色之間的「次元障壁」視為積極價值的人。例如他們可能不會對他者感到性吸引力,不想要建立性關係,但愛好沒有自己登場的性幻想或性表現,並進行自慰的這種性特質。這在無性戀社群中被稱為「自我抽離性戀(aegosexual)」。在「愛好二次元性表現但對血肉活人感覺不到性吸引力」的人們中,也有自我抽離性戀的人們,對這些人來說二次元和三次元間的「斷絕」實際上具有積極的價值。

這點也有關於即使是在現實中可能引起嫌惡感的內容,是二次元的話卻可以被享受這件事。實際上也有這樣的情況,即使是不想做的實踐、或根本在現實中物理上不可能的內容,在二次元的作品中也可以創作或愛好[21]。這對於質疑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是很重要的論點。必須注意到不能忽略與角色「斷絕」可能具有的意義。


4. 為了說明二次元性戀之存在的酷兒理論

目前為止我們討論了二次元性戀的欲望與實踐,那麼這種性特質是如何可能的呢?雖然這涉及一些理論性討論,但我希望能夠說明。為此,首先從關於成為欲望的「二次元」這個事物的考察開始。

4. 1. 圍繞「現實/虛構」的混亂

圍繞二次元內容的討論經常基於「現實抑或虛構」的圖式。然而使用「虛構」或「晃想」等用語的討論,經常混雜了複數的焦點,並導致討論的混亂。因此首先有必要更詳細的梳理「現實/虛構」這樣的區分。具體來說,「現實/虛構」這種圖式至少可以包含五個向度:①存有論、②臨在感、③表現論、④事實性、⑤欲望或感情的本真性。

首先①存有論,簡言之即二次元與三次元的區別。我將在後面詳述。二次元角色是與血肉活人不同範疇的存在物,不單純只是「虛構的人類」或「人類的再現」。「二次元」這個概念就是被用來指涉這些獨特的存有論實存。

與此相對的②臨在感,即是否「被感到確切實際(ありあり)的存在著一般」這個焦點,也可以說是存在感。例如近年出現的VR或音聲作品,或著角色形象香水等,能夠讓人感到自己與角色身處同一空間的內容。關於接收這些內容的經驗,其中被表現的角色有時會被說成「不是作為角色,而是作為人類存在在那裡」,但這種解釋混淆了存有論的差異和臨在感的有無。有必要記住的是,(感覺到)與二次元角色這種存在物在同一個空間中存在是可能的。

③與④就不詳述。③的表現論即表現技巧的問題,例如寫實或非寫實的主題。④的事實性即描寫內容是否是現實中發生的事件的問題。例如,如果作品描寫的是實際事件,但以Q版的方式描寫登場人物,可以說表現論上雖然是二次元的,但內容是事實的。

最後⑤欲望或感情的本真性,即對二次元的欲望或感情是否是「真物」的焦點。對二次元角色的性/浪漫欲望,經常被視為單純只是人類替代品的「擬似」欲望,實際上應該是對人類的欲望。與此相對,至今為止的御宅論或「二次元」相關的研究已經指出,對二次元角色的欲望或感情,是對於與人類相異的存在物的「真正」的欲望[22]

4. 2. 作為問題=物質(matter)的記號性身體

基於上述的梳理,可以詳細討論①的存有論。二次元角色不只是單純的「虛構的人類」,而是二次元角色這種獨特的存在物。東浩紀的理論對於掌握這種存在具有豐富的啟發。但需要注意的是紙性戀與「御宅」是不同的概念。有些人既是紙性戀也是御宅,但這並不意味應該急著將對「御宅」的分析應用在紙性戀[23]。可供本文參考的是東關於角色的理論,而不是他的「御宅」論。

對東來說,二次元角色作為情報積累而存在。二次元角色是不依賴於物語而存在的「非物語的情報集合體」,作為這般存在的二次元角色被東稱為「大型非敘事」。此外還有作為每個角色之構成要素的情報,東將這些要素的總體稱為「資料庫」。借鑒這些術語,可以說二次元角色是資料庫中某些要素組合而成的「情報集束」。

然而,並不存在一個缺乏物質性實體的「純粹情報積累」。為了使二次元角色存在,它需要以某種方式被「表現」。這就是一個表現論問題,二次元角色通常包含或多或少非寫實的表現樣式,並以圖像、文章或音聲等形式來被表現。

然而嚴格來說,「被表現」這個說明是不正確的[24]。正如在御宅論和漫畫表現論反覆指出的,應該將圖像或記號本身理解為二次元角色的身體(並且這些圖像或記號成為欲望的對象)。這點在理論上來說,可以說二次元角色的肉體性(physicality)在圖像或符號中被物質化。

此外,「表現」角色並不意味著角色已經作為固定的實體存在,並複製這個固定的實體。用動漫畫很好理解,通過在新的畫格或場景中繪製同一個角色,可以產生該角色新的一面。換言之做為情報積累的角色是通過被表現而追溯性地被建構的[25]。換言之二次元角色通過表現行為,在操演(performative)中被建構的。

但是角色的構築,與巴特勒式操演有著不同之處。巴特勒所討論的是人類通過自己的行為,從而建構自我(的性別)。但是我所說明的是一種在圖像或記號這種人類身體以外的物質要素中介的情況下,創造相異於自我之存在的實踐。換言之即通過人類以外之能動性的中介,從而建構非—自我。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圍繞二次元角色建構的操演,比起巴特勒,更應該透過巴拉德式的後人類操演(posthumanist performativity)來理解。

而在理解二次元角色的存在時,可以參考的理論是司黛蕊(Teri Silvio)的「賦生(animation)」概念。司黛蕊指出了無法用展演典範(performance paradigm)說明的現象,並提出展演/賦生這組相對概念[26]。詳細寫在註釋裡面,司黛蕊的賦生概念精巧的掌握到了從自我分離的非—自我的建構這種特徵。二次元角色正是通過這種賦生實踐被構築的。

然而司黛蕊將巴特勒定位為展演典範的論者,並似乎將操演理論和賦生分割開來。一個例子是司黛蕊認為相對於展演是體現(embodiment)的,而賦生則是物質化(materialization)的(Silvio 2019: 46)。然而巴特勒的操演恰恰在說明身體的物質化,而繼承這點的是巴拉德。我想相較於將展演與賦生對立起來,將賦生理解為一種後人類操演的一個例子,在理論上更有幫助。

基於上述,無論如何,二次元角色是通過賦生實踐造就的展演而被建構,作為圖像或記號被物質化的情報積累[27]。二次元角色既具有作為圖像或記號的肉體性,同時也被賦予如人類一般的「靈魂」。這在御宅論中也已經被指出,例如東浩紀關於御宅實作的說明「角色一方面被視為文字或圖像,另一方面也被視為『人格』(東 2011: 92)」。可以說二次元角色就是作為這般存在被建構的。

這種作為有著記號性身體和內面(interiority)的事物的接收方式,經常被形容為「矛盾」。但之所以將這件事視為「矛盾」,是出於將西洋現代存有論當作前提[28]。粗略來說,二次元角色不是人類(non-human),但是我們有時會將人格(personality)賦予二次元角色。如果將「人類」和「人格」視為不同概念來思考,在邏輯意義上就並不矛盾。

例如有時會有人說他們「不僅是作為角色,而是做為人類」來愛二次元角色。但這些人絕不是認為二次元角色作為血肉活人實際存在。這些人所意味的是,他們明確知道二次元角色並不是字面上的人類,但他們將自己所愛的對象知覺為人格。

但是必須注意到這裡所謂的人格,與法學上的「人格」概念或哲學、倫理學上的「人格」概念是不同的。此處所謂的人格可以換成內面性或魂等可能的概念。在事實的層次上,作為人格來知覺二次元角色,不必然意味著以與人類同樣的方式對待二次元角色。誠如德斯科拉所言,將某種存在物「視為不僅是事物而且是人格」,對於該存在物和我們之間所聯繫的是什麼樣的關係「不能容許妄下斷言」(Descola 2005=2020: 166)。並且在規範的層次上,即使將二次元角色作為人格來知覺,也不意味以以與人類同樣的方式對待二次元角色的規範是成立的。進一步來說,本來就並不是非得要將人格歸屬於二次元角色。

因為人類與二次元角色以不同的方式存在,本來就不一定能以相同方式對待,也沒有以同樣方式對待的必要。請注意將以近乎於「人類」的方式對待角色視為理想的,或著將以異乎於「人類」的方式對待角色視為不理想的,這種價值判斷是將人類作為價值判斷的基準而不當的普遍化。

4. 3. 以「賦生(animation)」誤配造就顛覆

那麼,圍繞二次元之性特質的存在是如何可能的呢?我想通過比較東浩紀的誤配(misdelivery)論和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操演(performativity)論,從而在酷兒理論上說明這件事。

東與巴特勒的共通點是受到德希達思想的極大影響。東基於德希達的論文〈真理的配送者(The Purveyor of Truth)〉進行文字或記號所造成意義傳達失敗的相關考察。東浩紀著眼在德希達的理論:「信件總是無法送達收件地址(Derrida 1980=2022: 251)」。信件被送達時,其中所寫的文字作為記號發揮作用,傳達某種意義給讀者。這些記號也有被誤讀的可能性,甚至通過某種誤讀被引用到其他脈絡中,但這些誤讀是在信件送達時發生的現象。相對於此,文字=信件(法:lettre)並未抵達,意味著在配送過程丟失或分散的狀況。這就是東所謂的誤配。發生這種狀況是因為文字=信件不只是記號,而是一種物質性事物[29]

然後,文字=信件並未送達的例子是,原本應該是文字的事物卻無法被識別為文字這種狀況。文字應該是代理=表象(represent)某種事物或意義的記號。然而,有時應該作為記號指涉其他某種事物的文字,失去記號的功能,變成了其他東西。這種誤配可能性可以描述為「象徵(symbol)作為形象(image),亦即文字作為圖像被接收的可能性(東 2011: 109)」[30]

二次元角色這種存在的成立,可以說就是這種情況。具體來說,應該作為記號指涉人類的圖像,但它本身成為嶄新範疇的存在物。這就是通過賦生造就的誤配。東如此說明這件事:「動畫御宅」「將被繪製的角色,一方面作為形象(圖像),另一方面作為象徵(表記人類的記號)來處理(東 2011: 107)」。這正是二次元角色作為既有「圖像」又有「人格」(內面性)的存在而成立的情況。

而二次元角色這種新型的存在物,也帶來對性別和性特質的變化。可以效法巴特勒將這種變化稱為「顛覆(subversion)」。以賦生誤配帶來的顛覆,即以賦生來構築以往不存在之範疇的存在物,並藉此改變知覺的方法和欲望的方式

這種誤配例如二次元性戀這種性特質透過從對人性戀中獨立出來而成立[31]。此外,賦生也帶來關於性別的誤配。這就如前所述,「『血肉活人女性』與『二次元女性角色』不一定是『同性』」這種現象。當然,這也適用於「血肉活人男性」和「二次元男性角色」[32]。這種性特質和性別的誤配不僅僅是思考實驗,而是實際發生的事情。

這種顛覆對於質疑男/女或異性/同性,這些二元論性差異非常重要。這件事有關於巴特勒與東浩紀都以德希達方式,批評拉岡(Jacques Lacan)的陽具中心主義(Phallocentrism)。不論是拉岡還是德希達都開展了非常複雜的理論。但此處我想在與我演講相關的範圍盡量簡略的說明。

就拉岡立場而言,陽具(Phallus)是決定男性/女性性差異的事物[33]。其中「持有陽具」的是男性,而「作為陽具」的是女性。陽具中心主義將這個構圖視為絕對的。因此陽具中心主義將男/女的性差異視為根源的差異,同時也是男性中心主義的思維。

批評這種陽具中心主義的正是前述「文字=信件可能不會送達」的德希達論點。此處德希達所謂的「文字=信件」可以直接換成「陽具」。拉岡將陽具視為唯一的特權性能指,並認為陽具是「不可分割且不可破壞」的(Derrida 1980=2022: 249)。然而如同信件的例子,陽具也總是伴隨著「能指的分割可能性(Derrida 1980=2022: 249)」。換言之陽具也暴露於誤配可能性。正因如此,性別與性特質也可能透過誤配來複數化[34]

這種德希達=東浩紀的誤配論,在批判拉岡的一面共通於巴特勒的理論[35]。詳細請參考註釋,但簡單來說,巴特勒強調將男/女這種性差異視為基礎的立場,預先排除了同性戀和跨性別(Butler 1990=1999),同時也捨棄了種族差異(Butler 1993=2021: 248)。而我在此之上補充的是次元的差異,換言之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存有論區別,也同樣被抹消於將性差異視為根源的這種觀念

另一方面,巴特勒的操演與賦生之間也存在差異。巴特勒所論及的操演性顛覆,主要是通過「意義賦予」或「常規的引述」等人類實踐所引起的。相對於此,賦生造就的誤配,是由非—人類的物質性,具體來說圖像或記號的物質性所引起的。換言之,賦生造就的誤配不僅僅是進行意義交換之人類的問題,可以說這個交換是在中介的情報傳達迴路中發生的。因此可以借用東浩紀的說明,「『話語背叛寫作者的意圖,意味著其他事情』的狀況(......)要從發話者和受話者之間廣泛的網絡被分析。(東 1998: 172)」

這種不同也反映在顛覆的發生方式上。首先巴特勒提議關注的是表現和文本「重新賦予意義的可能性(Butler 1997=2015: 109)」。因此巴特勒的理論相關於與少數群體諧仿的引用常規性論述資源的主體性實踐,或文化研究中的主動閱聽人理論(active audience theory)[36](e.g. 田中 2012)。

相對於此,賦生造就的誤配與其說是被「引用」事物的「意義重新賦予」,不如說是重組情報或各種存在的網絡。因此這種誤配的發生,不受與人類有意識或無意識的主體性影響。例如在經營繪製可愛美少女角色的愛好時,似乎看不見批判那些將可愛視為常規女性氣質之價值觀(有意識或無意識)的企圖。然而在二次元角色這種存在物成立的狀況下,歸屬「可愛」的收件地址不再是人類,而變成二次元角色。此處要求人類女性要可愛的慣習,轉變成對二次元女角色的可愛需求這種不同實踐。

這是通過女性氣質的刻板印象成為素材作為被賦生的對象,從人類女性剝離並獨立,成為相異於人類女性的存在物的動態誤配=顛覆。這可以說是由賦生造就誤配所引起的性別惑亂(Gender Trouble)。其中引起了這樣的現象,在參照關於現實人類的性別常規的同時,也阻礙了這些常規的再生產。並且在情報的誤配或存有論的轉變中也產生欲望或知覺的變化。並使得二次元性戀成為可能。

在這個例子中,對女性氣質之刻板印象的欲望,可能在某種意義上被「再生產」到二次元這種領域。但是,它不會再生產到三次元的領域中。正因為這種再生產之收件地址的誤配,才使得在欲望二次元女性角色的同時,並不欲望血肉女性的性特質得以存在。換言之,如果短視的將性別常規向二次元領域的「再生產」這件事,視為向三次元領域(血肉活人的男性/女性)的再生產,就無法說明二次元性戀的存在。這種短視正是否定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存有論差異,並抹消二次元性戀之存在的對人性戀中心主義觀念。

同樣的問題也不僅是對二次元女性角色的欲望,也圍繞在對二次元男性角色的欲望發生。例如,喜歡所謂「本大爺(オレ様)」角色這種類型男性角色的人,不一定會同樣喜歡抱持「本大爺」態度的現實男性,也不一定在現實中肯定「本大爺」態度這種「男性氣概」。但如果否定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存有論差異,就無法理解這件事。喜歡這種男性角色的人以女性居多,但這可能會導致對這些女性族群的偏見。為了適切的理解這些女性族群,有必要認真面對二次元這種存在的意義。

特別是從女性主義的立場而言,二次元的創作物頻繁被作為社會中性別觀的「反映」或人類女性或男性的「再現」而受分析與批評。同樣的,不只有關於女性角色的分析,例如酷兒批評將男性角色之間的性愛作為對人同性戀的再現來分析。但是,將二次元角色視為人類的再現,並將圍繞二次元的性特質視為對人性戀來解讀這種取徑,在方法論上不可避免的無法捕捉到二次元的效果與意義。效法巴特勒與巴拉德來說,這些主流的女性主義/酷兒批評或再現分析,通過將二次元的存在視為人類再現的取徑,將二次元的效果與二次元性戀這種存在方式作為構成性外部而預先排除了

當然傳統的再現分析或批評有其意義,但有必要正確的自覺到這些取徑在方法論上帶來的排除。當今社會,通過與二次元存在的糾纏,相異於對人性戀的性特質實際的發生著。為了不抹消這些人們的存在,我們不能僅僅將二次元的存在視為現實之「鏡」,而必須正視二次元物質性所帶來的「繞射(diffraction)」[37]

然而「誤配可能性總是存在」並不意味著「誤配必然發生」[38]。誤配是機率性的事物,誤配發生的機率因狀況而異。並且在我們的社會中,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論述和思維根深蒂固,它將抹消二次元性戀的誤配。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可以說是抹消非對人性戀誤配可能性的權力。實際上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可以理解為傅柯所謂的「性事部署(dispositif de sexualité)」,但在這個話題之前,我想說明一下紙性戀和二次元性戀被邊緣化的具體方式。


5. 邊緣化事例

5. 1. 露骨的排除/回收到多數的抹消

我以前寫過一篇論文分析紙性戀相關的SNS發文,根據當時的資料,我將介紹一些針對紙性戀者的歧視言論。首先是典型的偏見,認為他們無法建立「正常」人際關係的這種刻板印象。例如可以看見有些文章將紙性戀視為「不戀愛=無法好好建立人際關係」。這種觀點不僅來自將紙性戀視為「異常」的人,也可能出自紙性戀者本身,使他們感到不安,懷疑對虛構對象抱持戀愛感情是否很奇怪。

與此相關的另一種偏見,是將紙性戀視為單方面的支配欲望[39]。這種偏見攻擊前述與虛構角色建立雙向親密關係的人。此外這種偏見還包含一種不當價值判斷,認為應該要對虛構角色採取與對待人類相同的倫理舉措。這種價值判斷實際上無意義化了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差異,並解否定紙性戀作為非對人性戀的存在。

進一步相關的是,網路上對與虛構角色結婚的反應中,有不少評論認為「無法取得虛構角色的同意」。確實對於血肉活人來說,為了避免對對方身心上的危害或不利,同意可能很重要。然而虛構角色是不同於人類的存在,進而言之不是生物。一如前述,二次元角色是作為情報及述的存在。因此,二次元角色不應該會以與人類相同的方式受到傷害。

例如,若某位漫畫家使某角色在物語世界中死亡。然而該角色在物語世界中死亡,並不表示角色的存在本身被消滅了。當然部分的讀者可能會悲嘆,但那只是讀者的問題,而不是角色本身的問題。基於場合,通過在作品中以有魅力的方式死去,也可能反而會在許多讀者中的帶來人氣,並刺激衍生作品和二次創作的蓬勃發展。

因此,即使作為情報集束的二次元角色在物語世界中死亡,其存在也不會被毀損。僅僅是「在原作的某場面中死亡」這個情報添加到該角色的構成要素中,而該角色本身仍然持續存在[40]。這就是為何可以透過衍生作品與二次創作這些創作實踐,持續更新該角色。

如此,因為角色是不同於人類的存在,就沒有就這樣直接適用與人類相關的論理的必要。不如說主張「虛構角色也應該以對人類相同的倫理規範來對待」,正暗示著二次元與三次元的區別毫無意義,並在結果上否定二次元性戀的存在。因此可以說「不是無法取得二次元角色的同意嗎」這種譴責,是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歧視。

此外,即使在人與人之間的性愛中,同意也不是道德法則。例如從女性主義觀點出發,即使有同意但不期望的性行為(Unwanted Consensual Sex),也可能造成與無同意性行為類似的問題。若將同意本身當作目的來思考,不僅可能抹消紙性戀的存在,也可能忽略有同意但不期望的性行為的問題。雖然同意式人類之間的性愛重要的手段,要注意到的是將「獲得同意之後就完全沒問題」理解為道德「法則」的觀念,可能在女性主義上造成爭議性後果。應該好好考慮為什麼同意是必要的。

另外還有一種誤解,即「其實他們欲望的是血肉活人,但由於那太困難了,所以取而代之欲望虛構角色」。例如紙性戀被聯繫到「沒人緣/不討喜(非モテ)」來被認識,被認為是「逃避性愛」、「沒人緣的藉口」。或著可能被懷疑是因為對人際關係或性愛的創傷而成為紙性戀者。

確實有些紙性戀者在人際關係中遇到困難或創傷。然而在我的調查中,也有當事人批評這種刻板印象。並且紙性戀者中,有些人從兒童時期就對虛構角色產生性欲或戀愛感情,並一直對血肉活人感覺不到性或戀愛吸引力。在討論紙性戀者的時候,不能忘記紙性戀者中存在著多樣性[41]

對欲望虛構角色的偏見,包括40年前對「御宅(おたく)」的蔑視[42]。然而在日本2010年左右,「御宅(オタク)」開始一般化,大人接收動漫畫也不變得不再罕見(辻・岡部 2014)。現在「御宅」的含義基本上指的是愛好ACG或偶像等內容的人,某種程度上已經變成「只是一種嗜好」[43]

在這種社會中,著迷於虛構角色被認識為一種嗜好。其結果是紙性戀者也被視為「只是一種嗜好」。表面看來這可能沒什麼問題。但是如此一來,紙性戀或二次元性戀並不被視為一種性特質。同時。也失去了相對化對人性戀中心主義認知框架或價值觀的視野。換言之就是通過收編到社會多數的抹消。這樣子的抹消也讓紙性戀被不可視化,保留了邊緣化紙性戀的結構。

5. 2. 通過法律規制的汙名化

目前舉出的論述表現在日常互動與網路上隨意的投稿。通過這種微暴力(microaggression),紙性戀被異常化、存在被抹消。但不僅僅如此,對這種性特質的歧視還表現為倫理譴責與法律規制。

舉例來說,就是將在性上描寫二次元未成年角色的作品,與「兒童色情」賦予關聯的譴責。這種譴責可以區分為:①將描寫了二次元未成年角色的性的創作物本身視為「兒童色情」的譴責,以及②這種創作物助長現實中對兒童的性加害的譴責。

首先,第①種譴責是否定二次元未成年角色與血肉活人的兒童之間區別的主張。因此,可以說這是將對二次元角色的欲望視為對於血肉活人的欲望,並抹消二次元性戀的主張。這與前述的問題同樣。

與此相對②表面上看起來並未否定二次元性戀的存在。然而這個主張也帶有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偏見。在這種譴責中,二次元的未成年角色與血肉活人的兒童被視為同樣的「兒童」,因為兩者被認為是連續性的,二次元角色因而被視為是危險的。但此處從未有人說過因為血肉活人之成人與血肉活人之兒童同樣是「人類」,所以「允許在性上欲望血肉活人之成人,會助長對血肉活人之兒童的性欲與性加害」。事實上,反而許多兒童性加害的加害者是並非戀童(pedophilia)的對人性戀者。換言之此處通過否定二次元與三次元的區別,而毫不質疑的接受了對人性戀的前提。就此而言,可以說②的主張也同樣包含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偏見。

這些譴責即使作為道德譴責而非法律規制,也包含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爭議。然而在世界上某些國家這種譴責通過法律規制而被行使。對人性戀中心主義也作為針對二次元性戀的歧視性法律制度而出現。

一個顯著的例子是韓國的《兒童及青少年性保護法》。通過2011年的法律修訂,動漫畫中未成年角色的性表現,被處以與利用實在兒童的兒童色情同樣的罰則(Park 2013)。雖然後來認為這種取締是不當的,因此放寬了取締範圍,但憲法法庭在2015年判決對動漫畫的規制本身是合憲的。

在我的研究中,我獲得採訪一位韓國人的機會。I先生是一位40多歲[44]的韓國男性。I先生對韓國中的法律規制感到「壓迫感」、「緊張感」,並描述如下[45]

*:當這種東西被實際執行時,你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I:嗯,我感覺到很強的壓迫感。當我翻閱那些因為傳播色情動畫而被基於《Achon 法(註:韓國的《兒童及青少年性保護法》的俗稱「아청법」)》逮捕或罰金的人的履歷時,我認為大多數案例可能都是硬蕊(hardcore)色情動畫,其中也有夾雜著實寫物一起傳播的案例。基本上硬蕊不符合我的品味,本來我甚至也對文本上的硬蕊表現抱持拒絕感。但後來我看到大眾媒體公開曝光的人,我就產生了我可能會連帶著被曝光的緊張感。
(略)
*:韓國國內有(針對法律規制)的反對運動嗎?
I:雖然有,但審議一直進行直到憲法法庭,最後還是被判定合憲。
*:哦,原來如此。
I:嗯,雖然這次判定合憲,但我認為隨著時代變化持續訴訟,還是有推翻的可能性,在其他案件中也有這樣的事例。但在此期間,承受精神負擔果然還是不可避免的。
*:確實。
I:因此,嗯,就我的立場而言,一直潛伏在這種東西底下生存,對於我自己的精神健康肯定是不好的。

對於這種法律規制的反論包括:批判它侵害了「表現自由」、批判它歧視「御宅」或迷文化、批判它阻礙了女性的性特質與表現活動(e.g. McLelland 2011)。除此之外,必須注意到這些法律規制是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因此也攸關於對紙性戀或二次元性戀的歧視。

在日本目前還沒有將動漫畫作為「兒童色情」來規制的制度。但是關於對在性上描寫二次元未成年角色之創作物進行法律規制的討論已經被提起無數次。近年的例子如2010年代發生的事件,即圍繞《東京都青少年健全育成條例》修訂的「非實在青少年」論爭,以及關於修訂《兒童色情禁止法》的討論。這些規制案掀起了大規模的反對運動,其中主要包括:御宅的政治參與、漫畫家運動、或從女性主義立場出發的反對,等等切入點的研究。但是既有研究也忽略了紙性戀與二次元性戀的立場。

對二次元性戀來說,二次元性表現是理解自己是誰的必要之物,構成自己本身的實存,並且是向他者聲明自身存在的必要之物。

事實上,在我的研究中我反覆聽到一些資料,特別是在「非實在青少年」論爭時十幾歲的人們,他們說對二次元內容的譴責「讓自己的性特質受到創傷」,或者對自己性特質來說的重要事物可能會受到法律規制這種不安,使他們感到在精神上走投無路。以「保護孩子」為名分的言論,反而變成對紙性戀的孩子們的攻擊。

打著「保護孩子」的幌子來排除社會少數這種事,不僅針對紙性戀者,也針對其他性少數,以及其他性別/性特質以外的性少數。可以說同樣的問題也在這裡重複。

5. 3. 來自LGBT社群的無理解

一如前述,紙性戀者也會經驗某種作為性少數的歧視。然是,並不是所有LGBT社群的人都對紙性戀有相關理解。其背景是因為缺乏詞彙和理論來從性特質或酷兒的觀點理解對虛構角色的吸引力。

前述提及韓國人的I先生也談到他在推特投稿「對二次元角色感到性吸引力,在某種程度上是否也是性少數」的主題,結果連續被20~30人譴責的經驗。特別多的是來自男同志的譴責,此外還有來自女性主義者的譴責。在日本也是,幾乎沒有人將對二次元角色的吸引力在性少數的脈絡中理解。可以說,在時至今日LGBT與紙性戀或二次元性戀間仍存在一定的距離。

這個問題與LGBT社群對無性戀的歧視有共通點。以美國的案例為例,當無性戀者參加驕傲遊行時,某位著名的LGBT運動家語帶揶揄的表示,無性戀者只是「選擇不做愛」,所以根本不需要參加驕傲遊行[46]。與此類似的認知也可能被朝向紙性戀上。

當然LGBT和無性戀者在歧視的歷史和經驗上有所差異,而且即使在L、G、B、T中每個群體處於不同的狀況。與此相同紙性戀與LGBT或無性戀也有不同的歷史和經驗。然而同時,邊緣化LGBT和無性戀的結構也邊緣化紙性戀,因此追求各種性少數的連帶是很重要的。

5. 4. 來自女性主義的無理解

同樣的問題不僅發生在LGBT中,也發生在女性主義中。其中一個例子就是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一書中,批判只對「女性氣質的記號」感到情慾,就是一種「將女人視為性欲道具」的厭女(上野2018年:11)。她還提到「男人『逃離』現實的女人,並『萌』虛擬的女人,這件事古今亦同(上野2018年:26)」,暗示對二次元女性角色的欲望仍和對人類女性的欲望相同,「女人作為誘惑者順從於男人的欲望,再生產男權主義幻想」(上野2018年:99)。這種認識不只是上野個人的看法,不如說是許多女性主義者共有的。但是這種批判僅僅聚焦在男/女的差異,完全無視了二次元和三次元間的區別[47]。這種觀點將二元論性差異視為根源,並抹消二次元性戀的存在[48]

這般的抹消與女性主義內部的恐同現象有著同樣的構圖。儘管現在已經很少了,但在1980年代左右,仍存在以女性主義之名進行的同性戀歧視。這種歧視就是通過將性別的差異視為根源,從而在實質上否定同性戀的存在[49]

並且近年來世界上對跨性別者的歧視也有增強的趨勢。日本也不例外。其中有些案例人們會以「為了守護女性」的名義來歧視跨性別者。這些歧視言論的例子可以舉出像「跨女不該使用女廁」或「跨女使用女廁的話不會增加性犯罪嗎」的主張。這些主張的問題在於,實質上將跨女視為「男性」。換言之這些主張實際上否定了跨性別者的存在。這也同樣是將男/女視為根源差異,從而否定順/跨作為另一種差異。

此處我們舉了性少數的例子,但女性主義也有歧視其他社會少數的歷史。同時女性主義也持續對女性主義內部的歧視進行批判。從女性主義內部出發的紙性戀歧視,也可以定位在這般歷史中的一環。

另外,或許有些人對前述討論抱持「但是也有人同時欲望二次元和三次元兩邊啊,不如說兩邊都欲望的人才是多數派吧」的疑問。確實有些人欲望二次元和三次元兩邊,但這並不會改變應該針對對人性戀中心主義進行批判。以雙性戀者的存在來無效化對異性戀常規的批判,也是同樣不妥當的觀念。

此外,也可能有人在想「確實二次元性戀可能存在,但對人性戀者不會因為二次元性表現的影響而將欲望轉向血肉活人嗎?」。我想確實可能發生這樣的現象。但這不是因為欲望著人類所造成的問題嗎?考量到對人性戀中心主義認知框架抹消著二次元性戀,或二次元內容可能包含質疑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契機,更應該被質疑的不是對人性愛文化嗎?我認為即使二次元性表現可能再生產關於血肉活人的性別常規,這個問題也應該作為「對人性戀問題」被討論。


6. 為了說明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酷兒理論

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了具體的邊緣化案例,基於這些案例,最後我想說明為了追求和女性主義或酷兒的連帶,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在酷兒研究脈絡中要如何定位。

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是把對血肉活人感到性吸引力視為「正常」性特質的社會常規。這個概念在理論上可以被定位為傅柯所謂「性事部署」的發展。傅柯強調了聯姻部署(dispositif d’alliance)和性事部署之間的區別,這點可能令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傅柯也說道「與聯姻部署相同,它(性事部署:引用者註)被接合於在性上結合的對象這種關係(Foucault 1976=1986: 136-7))」換言之性事部署也特權化了與他者在性上的結合。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概念承襲了這一方面。由於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特權化了性的人際關係,因此也攸關於無性戀和對物性戀(objectum sexuality)的邊緣化[50]

接下來要考量的是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和性別常規的關係。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可以參考異性戀者的自我意象是如何形成的。

在恐同價值觀根深蒂固的情況下,異性戀者必須預先排除「自己有可能是同性戀者」這種可能性,才能夠確信「自己是異性戀者」。通過從意識中消除「自己有可能是同性戀者」的可能性,才有可能毫無疑問的認為「自己是異性戀者」。巴特勒在這點上,論證了異性戀主體事透過「預先排除(foreclosure)」同性戀的可能性來被構成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異性戀主體確立的前提下,存在著一種因為「不是同性戀者」所以是異性戀者的機制。然而為什麼不是同性戀者,就可以說是異性戀者呢?這是因為並未預設除了異性戀或同性戀的二選一之外的性特質。通過「預先排除」同性戀,發生了確立異性戀主體的現象,這個現象同時通常也抹消(erasure)了各種無法稱為異性戀或同性戀的存在。

當異性戀/同性戀這種差異被凸顯時,同時在除此之外的差異上的性特質也被不可視化。這種狀況是根植在異性/同性這種二元論性別對性特質是最重要的圖式。如此一來,性特質常規與性別常規就交織在一起了。

巴特勒所謂的「字面化幻想(literalizing fantasy)」就概念化了這點。「字面化幻想」是指,「解剖學」的性、作為「自然化認同」的性別、作為「自然化欲望」的異性戀相結合的假設(Butler 1990=1999: 135)。關於性別的生物本質論與異性戀常規的結合,一直是既有女性主義或酷兒研究反覆指出的問題。

然而僅僅依靠性別二元論—異性戀常規—生物本質論的三位一體圖式,無法說明無性戀或紙性戀等的邊緣化方式。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可以從前述傅柯的觀點中獲得一點線索,即性事部署特權化了與他者在性上的結合。常規的異性戀伴隨著與他者間在性上的結合,一言以蔽之即性交(coitus)。

這點在既有討論中往往被視為不證自明的,因此並沒有特別被言語化。然而通過明確化這件事,我們可以更清楚的理解性別二元論和異性戀常規,如何攸關於紙性戀的邊緣化。換句話說,性別二元論和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結合正是異性戀常規。這點可以圖式化為,作為「字面化幻想」的性別/性特質四角形。

作為「字面化幻想」的性別/性特質四角形


7. 邁向連帶

如上所述,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密切聯繫於性別二元論和異性戀常規性。此外,這也涉及強制有性戀或人類性戀常規,這些過去「主流」酷兒研究所忽略的重要問題。因此以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批判作為起點,紙性戀或二次元性戀的運動應該能夠與LGBTQ或女性主義建立連帶,並且也是必要的[51]

當然不是所有紙性戀在本質上都是自由派和反歧視的。就像LGBTQ和女性主義者中也存在紙性戀歧視一樣,我認為在紙性戀中也有一些反酷兒或反女性主義的人,這是我們今後不得不克服的問題[52]

但同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紙性戀或二次元性戀(尤其是愛好二次元女角色的男性)可能會被套上性保守和反女性主義的刻板印象[53]。這正是像男性無性戀者被誤認為非自願獨身(INCEL,involuntary celibate)[54]一樣的問題。我們的社會中,被滲透於將某種性特質聯繫於反歧視,並將其他類型的性特質聯繫於保守主義或歧視主義的論述。有必要質疑這種論述,重組網絡,創造出促進紙性戀和女性主義或酷兒之間連帶的狀況。如果今天的演講能夠成為重組這種網絡的一個助力,我會感到非常高興。

非常感謝各位的聆聽。


文獻

相關拙論

松浦優,2021a,「二次元の性的表現による「現実性愛」の相対化の可能性:現実の他者へ性的に惹かれない「オタク」「腐女子」の語りを事例として」『新社会学研究』(5): 116-136.

――――,2021b,「日常生活の自明性によるクレイム申し立ての「予めの排除/抹消」:「性的指向」概念に適合しないセクシュアリティの語られ方に注目して」『現代の社会病理』36: 67-83.https://doi.org/10.50885/shabyo.36.0_67

――――,2022a,「メタファーとしての美少女:アニメーション的な誤配によるジェンダー・トラブル」『現代思想』50(11): 63-75.

――――,2022b,「アニメーション的な誤配としての多重見当識:非対人性愛的な「二次元」へのセクシュアリティに関する理論的考察」『ジェンダー研究』(25): 139-157.https://doi.org/10.24567/0002000551

――――,2023a,「対人性愛中心主義批判の射程に関する検討:フェミニズム・クィアスタディーズにおける対物性愛研究を踏まえて」『人間科学 共生社会学』(12): 21-38.https://researchmap.jp/mtwrmtwr/published_papers/40398528

――――,2023b,「グローバルなリスク社会における倫理的普遍化による抹消:二次元の創作物を「児童ポルノ」とみなす非難における対人性愛中心主義を事例に」『社会分析』(50): 57-71.https://researchmap.jp/mtwrmtwr/published_papers/41326940

――――,2023c,「抹消の現象学的社会学:類型化されないことをともなう周縁化について」『社会学評論』74(1): 158-174.(2024年にウェブ公開予定)

――――,2023d,「雰囲気としての強制的(異)性愛:アセクシュアルを理解可能にするため現象学」稲原美苗・川崎唯史・中澤瞳・宮原優編『フェミニスト現象学――経験が響きあう場所へ』ナカニシヤ出版,111-130.

日文文獻

東浩紀,1998,『存在論的、郵便的:ジャック・デリダについて』新潮社.

――――,2001,『動物化するポストモダン:オタクから見た日本社会』講談社.

――――,2011,『サイバースペースはなぜそう呼ばれるか+』河出書房新社.

岩下朋世,2013,『少女マンガの表現機構:ひらかれたマンガ表現史と「手塚治虫」』NTT出版.

上野千鶴子,1986,『女という快楽』勁草書房.

――――,2018,『女ぎらい:ニッポンのミソジニー』朝日新聞出版.

大塚英志,2009,『アトムの命題:手塚治虫と戦後まんがの主題』KADOKAWA.

海妻径子,2005,「対抗文化としての〈反「フェミナチ」〉:日本における男性の周縁化とバックラッシュ」木村涼子編『ジェンダー・フリー・トラブル:バッシング現象を検証する』現代書館,35-53.

近藤顕彦編,2022,『二次元キャラクターとの結婚のしかた 第4版』(同人誌).

斎藤環,2000,『戦闘美少女の精神分析』太田出版

――――,2003,『博士の奇妙な思春期』日本評論社.

田中東子,2012,『メディア文化とジェンダーの政治学:第三波フェミニズムの視点から』世界思想社

辻泉・岡部大介,2014,「今こそ,オタクを語るべき時である」宮台真司監修『オタク的想像力のリミット:〈歴史・空間・交流〉から問う』筑摩書房,7-30.

守如子,2010,『女はポルノを読む:女性の性欲とフェミニズム』青弓社.

山中智省,2011,「「おたく」史を開拓する:一九八〇年代の「空白の六年間」をめぐって」『横浜国大国語研究』28: 10-26.

翻譯文獻

Barad, Karen, 2007, Meeting the Universe Halfway: Quantum Physics and the Entanglement of Matter and Meaning,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水田博子・南菜緒子・南晃訳,2023,『宇宙の途上で出会う:量子物理学からみる物質と意味のもつれ』人文書院.)

Butler, Judith, 1990,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Routledge.(竹村和子訳,1999,『ジェンダー・トラブル:フェミニズムと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の攪乱』青土社.)

――――, 1993, 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Routledge.(佐藤嘉幸監訳,2021,『問題=物質となる身体 「セックス」の言説的境界について』以文社.)

――――, 1997, Excitable Speech: A Politics of the Performative, Routledge.(竹村和子訳,2015,『触発する言葉:言語・権力・行為体』岩波書店.)

Chen, Angela, 2020, ACE: What Asexuality reveals about Desire, Society, and the Meaning of Sex, Boston: Beacon Press.(羽生有希訳,2023,『ACE:アセクシュアルから見たセックスと社会のこと』左右社.)

Derrida, Jacques, 1980, (若森栄樹・大西雅一郎訳,2022,『絵葉書Ⅱ:ソクラテスからフロイトへ、そしてその彼方』水声社.)

Descola, Philippe, 2005, Par-delà nature et culture, Paris: Gallimard.(小林徹訳,2020,『自然と文化を越えて』水声社.)

Foucault, Michel, 1976, La volonté de savoir (Volume 1 de 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 Paris: Éditions Gallimard.(渡辺守章訳,1986,『性の歴史Ⅰ 知への意志』新潮社.)

Lamarre, Thomas. 2009. The Anime Machine: A Media Theory of Animatio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藤木秀朗監訳,2013,『アニメ・マシーン:グローバル・メディアとしての日本アニメーション』名古屋大学出版会.)

Salih, Sara, 2002, Judith Butler, Routledge.(竹村和子訳,2005,『ジュディス・バトラー』青土社.)

英文文獻

Foxwell, John, Ben Alderson-Day, Charles Fernyhough, and Angela Woods. 2020. “‘I’ve Learned I Need to Treat My Characters like People’: Varieties of Agency and Interaction in Writers’ Experiences of Their Characters’ Voices.” Consciousness and Cognition 79. Retrieved October 21, 2020 (https://doi.org/10.1016/j.concog.2020.102901).

Galbraith, Patrick W. 2011. “Lolicon: The Reality of ’Virtual Child Pornography’in Japan.” Image & Narrative 12(1):83–119.

Galbraith, Patrick W. 2019. Otaku and the Struggle for Imagination in Japan.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McLelland, Mark. 2005. “The World of Yaoi: The Internet, Censorship and the Global ‘Boys‘ Love’ Fandom.” Australian Feminist Law Journal 23(1):61–77.

Miles, Elizabeth. 2020. “Porn as Practice, Porn as Access: Pornography Consumption and a ‘Third Sexual Orientation’ in Japan.” Porn Studies 7(3):269–78.

Motschenbacher, Heiko. 2014. “Focusing on Normativity in Language and Sexuality Studies: Insights from Conversations on Objectophilia.” Critical Discourse Studies 11(1):49–70.

Park, Kyung Sin, 2013, “The World of ‘Minority Report’ Lived in South Korea,” うぐいすリボン, (Retrieved January 25, 2024, https://www.jfsribbon.org/2013/07/the-world-of-minority-report-lived-in.html).

Przybylo, Ela. 2016. “Introducing Asexuality, Unthinking Sex.” Pp. 181–91 in Introducing the new sexuality studies: 3rd edition, edited by N. Fischer and S. Seidman. London: Routledge.

Silvio, Teri. 2019. Puppets, Gods, and Brands: Theorizing the Age of Animation from Taiwan.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ʻi Press.


[1] 「紙性戀/紙浪漫(fictosexual/fictoromance)」這個術語有時被用作「無性戀/無浪漫(asexual/aromance)」的子標籤。在此狀況下它的意思是「不會對現實人類感到性/戀愛吸引力,紙會對虛構角色感到性/戀愛吸引力」。這是在Aro/Ace圈中使用的用法。

但不是所有「紙性戀/紙浪漫」的人都一定有Aro/Ace的認同。有些人對虛構對象確實感到性/戀愛吸引力,但不覺得自己是Aro/Ace。此外有些人對血肉活人和虛構對象都會感到性吸引力。所以要注意到它也有與Aro/Ace子標籤不同的用法。

[2] 關於紙性戀的概念在日本,松浦(2021b)也進行了分析。

[3] 松浦優(2017)。〈無性戀也是多樣的:關於無性戀之自慰與性幻想的近年研究動向(後篇)[Aセクも多様です:Aセクシュアルの自慰と性的空想に関する近年の研究動向(後編)]〉。境界線の虹鱒(部落格)。https://mtwrmtwr.hatenablog.com/entry/2017/07/29/203634。

[4] 關於荻野先生活動的背景,請參考以下的文章。荻野幸太郎,2023,「我成為「表現自由」工作者的理由」(https://vocus.cc/article/648f0069fd89780001c04724)

[5] 關於這點在米爾斯(Elizabeth Miles)的論文中提及(Miles 2020)。

[6] 即渡辺真由子(2018)。《「創作兒童色情」與兒童的人權:思考ACG的性表現規制(「創作子どもポルノ」と子どもの人権――マンガ・アニメ・ゲームの性表現規制を考える)》。勁草書房。另外該書在出版後被發現抄襲,現已回收並絕版。

[7] https://twitter.com/ogi_fuji_npo/status/974620831807500288(2024年1月22日閲覧)

[8] https://twitter.com/ogi_fuji_npo/status/974621726825897985(2024年1月22日閲覧)

[9] https://twitter.com/ogi_fuji_npo/status/974622552130600961(2024年1月22日閲覧)

[10] https://twitter.com/ogi_fuji_npo/status/974623030293876740(2024年1月22日閲覧)

[11] https://twitter.com/ogi_fuji_npo/status/974632931439263744(2024年1月22日閲覧)

[12] https://twitter.com/palettalk_/status/1204369601003343874(2024年1月22日閲覧)

[13] 「『與降谷零相遇改變了我的人生』愛著二次元角色的『紙性戀』的結婚.戀愛圖像(『降谷零さんと出会って生活が一変した』 二次元のキャラに恋をする“フィクトセクシュアル”の結婚・恋愛像)」(https://nlab.itmedia.co.jp/nl/articles/2007/09/news133.html)

[14] 順帶一提,我在這裡提到與二次元角色結婚的主題,但是關於這個主題,很多人可能會想到所謂「與初音未來結婚之人」的近藤顯彥先生。近藤先生在2018與初音未來舉辦婚禮,這個婚姻受到包含國外媒體的許多媒體報導。雖然近藤先生目前作為紙性戀的一員活動著,但是在2020年8月之後,近藤先生才開始使用紙性戀一詞。就此可見在2018年結婚當時,紙性戀一詞仍尚未如現在一般普及。

[15] 訪談的部分在松浦(2021a)進行了分析。

[16] 但是齋藤的精神分析理論大幅依賴拉岡(Jacques Lacan),並如同拉馬爾(Lamarre 2009)所批判的,在以拉岡式性別二元論圖式作為前提這點上有所爭議。確實齋藤提到「男性向」與「女性向」文類區分曖昧化的現象,但在理論面上並未納入動搖性別二元論的可能性。然而「多重定向」這個概念並非來自拉岡,並且齋藤也論及「日常性生活與想像上的性生活完全乖離」這點不僅適用於男性御宅,也適用於女性御宅(斎藤 2003: 24)。我認為多重定向=複數取向(multiple orientations)這個概念有積極引入到酷兒理論中的價值。

[17] 然而守僅將這個多樣性視為「讀法」的多樣性,換言之是將其理解為記號的詮釋多樣性。相對於此,對非人類之二次元角色這種存在的欲望,不是記號詮釋問題,而是存有論的問題。守的研究中並未捕捉到二次元與三次元間的存有論差異,在結果上忽略了不同於對人性戀的性特質。這也是許多關於二次元性表現的討論所陷入的問題。我希望之後能夠說明關於如何克服此問題的理論。

[18] 我曾經訪談過一位與女性角色結婚的女性,她表示在「紙性戀圈子裡沒有經驗到明顯的恐同,但大多數人都跟『異性』角色結婚,讓人感到只有『異性婚姻』般的印象,讓她很感到很困惑」。

[19] 例如「在想像中與對方交流」這樣的「腦內會話」,或著「寫下給角色的訊息,然後讓對方回答(藉由成為該角色)」這樣的「交換日記」等,以這般方式與所愛角色溝通的也大有其人。

[20] 雖然不是關於紙性戀的研究,但有研究在對作家的調查中指出,不少作家曾經驗到角色在對他們說話(Foxwell et al. 2020)。

[21] 舉例來說,「御宅」論中經常舉出的是蘿莉控和正太控(斎藤 2003; Galbraith 2011)。正如反覆指出的,在性或戀愛上愛好未成年二次元角色的人,大多數都不會欲望血肉活人的兒童,他們並非戀童癖。此外在我的調查中,也有說道喜歡「妹系」輕小說或漫畫但對「現實的近親相姦」感到嫌惡的男性。並且在女性情況下也是,有些人表示可以因為是「虛構」而享受暴力的性描寫(守 2010: 114),而反之也有因為「圖像過於逼真令人害怕」的人(守 2010: 121)。

[22] 在日本,圍繞二次元的性特質透過「御宅」論或漫畫研究被討論。這些先行研究的意義與問題點,已整理在松浦(2022b=2023)中。

[23] 例如在東的解釋中,對二次元的性創作物的追求不是「人類欲望」而是「動物化欲求」,這點與對人性戀不同(東浩紀 2001: 130)。但是東在此之前又以在「性產業」中「無須麻煩的溝通就能獲得」「性伴侶」來舉例解釋「動物化」(東浩紀 2001: 127)。換言之,東所謂的「動物化」不僅是對二次元的性吸引力,也可以發生在對人性戀中。因此,「動物化」無法說明圍繞二次元的欲望或欲求與對人性戀的區別。

[24] 角色的存有論和表現論是無法區分的,換言之,無法將角色的「實體」及其「再現(representation)」視為個別事物。值得一提的是,巴拉德(Barad 2007=2023)針對基於存有論區分「再現」和「被再現的再現」的觀念進行理論性批判。

[25] 這吻合巴特勒所謂的「操演」性質,並且在漫畫表現論中,也有將角色的內面性視為一種操演之物的研究(岩下 2013)。

[26] 根據司黛蕊所述:「展演即以外在模範(社會角色、形象)性質的內攝(introjection)及以身體之媒介(言論、姿態等)表現這些性質,而建構社會自我(個體或群體認同)(Silvio 2019: 18)」。相對於此,「賦生即以創作、知覺與互動的行動,將被知覺為人類的性質(生、魂、力、能動、意向性、人格等)投射(projection)到自我外至感性環境中,而建構社會他者。(Silvio 2019: 19)」

[27] 這種特徵在二次元以外的虛構角色可能也有一定程度的適用可能性。

[28] 西洋現代的存有論,亦及德斯科拉(Philippe Descola)所謂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

[29] 理論上來說,誤配起因於能指或象徵的物質性。

[30] 東在這個例子中,提及了德希達在《論文字學(De la grammatologie)》中的評判圖。

[31] 對二次元的取向應該被視為「第三性取向」的討論,已經有少數人提出(Miles 2020)。

[32] 既有研究中也已經指出在YAOI中的「美少年」或蘿莉控中的「美少女」可以被視為與(血肉活人的)男性和(血肉活人)的女性不同的「第三種性別」(McLelland 2005; Galbraith 2011)。但我認為將二次元的男性/女性角色稱為「第三種性別」並不完全正確。或許應該說二次元的男性角色「不是男性,但也並非不是男性」,二次元的女性角色「不是女性,但也並非不是女性」。

[33] 作為背景說明一下拉岡的理論。拉岡對於精神分析提出了想像界、象徵界、實在界這三個區分。簡言之,想像界是形象的領域,象徵界是能指(尤其語言)的領域,而實在界則是形象或語言外側的領域。因為語言系統是社會性被共有的規則,象徵界也是常規的領域。實在界是無法被想像或言語化的,換也說是「思考不可能」之物的領域。然後在在象徵界這個能指系統,作為基礎的唯一根源性能指就是陽具。借用德希達的話來說,在拉岡理論中可以說陽具是「超越性能指」或「特權性能指」。

但是拉岡思想隨著時期而有所轉變,尤其是後期拉岡以某些契機相對化了陽具中心主義,但此處我們不深入討論拉岡的解釋。

[34] 然後對陽具的相對化,也是動搖象徵界的基礎,藉此重新質問想像界與象徵界的區別,或象徵界與實在界的區別。並且對想像界和象徵界之區別的相對化,也是對形象和象徵之區別的相對化。因此「將被繪製的角色,一方面作為形象(圖像),另一方面作為象徵(表記人類的記號)來處理」這件事,可以說是重新質問想像界和象徵界的區別。

[35] 如《性別惑亂》的拉岡批判,指出在陽具中心主義的圖式下,同性戀欲望作為「不可能之物」被流放到實在界,並論及象徵界的規則不是普遍的,而依賴文化要素。而《身體之重(Bodies That Matter)》則指出陽具作為超越性能指的特權地位,實際上是由想像上的效應所之稱的,並對想像界和象徵界的區分提出疑問。然後這種拉岡批判,主張陽具本身也是通過言說追溯性的建構的。換言之巴特勒論及「陽具的操演(the performativity of the phallus)」造就的變化可能性(Salih 2002=2005: 150)。就此而言,賦生造就的誤配可以說與巴特勒的操演在同樣意義上具有顛覆性。

[36] 例如,通過誇張化的演出女性氣質來批判性的重新思考女性氣質,這種實踐就是巴特勒式的操演造就顛覆的例子。

[37] 此處的討論從巴拉德對「光學隱喻(optical metaphors)」的批判中獲得啟發(Barad 2007=2023: 113)。

[38] 正如巴特勒也語帶保留的,相對化陽具的策略同樣「不是從常規性要求(......)中完全自由的」(Butler 1993=2021: 116)。

[39] 其具體例子是有文章寫道「當對方不是『擁有自我,並能以對等立場交流』的對象時,這個時間點就是動物戀或戀童癖的同類」。

[40] 這件事不只適用於在作品中死亡的場合,在作品中遭受暴行也是同理,關於性描寫也同樣。

[41] 在絕不應當將人際關係問題歸因於紙性戀的同時,也應該避免認為那些在人際關係上有困難或創傷的紙性戀「不是真正的紙性戀」的排除。無論「原因」或「何時成為紙性戀」,重要的是不要強加以對人性戀為基準的價值觀。

[42] 例如1980年代左右對「御宅」,也被加之沒人緣、逃避性愛的偏見(山中 2011; Galbraith 2019)。

[43] 雖然在2000年左右,如齋藤環般以「御宅」來定義性特質的論點可能是成立的,但現在的日本並不認為「御宅」具有共通的性特質。可以說「御宅性特質」是不存在的。

[44] 年齡為訪談當時(2022年3月12日)。

[45] 以下的訪談引用自松浦(2023b)。

[46] 該運動家隨後接受了批判,現在對無性戀也提出了包容性的主張。「Dan Savage Looks At What Has Changed In The 30 Years He's Been Giving Sex Advice」(https://www.npr.org/2021/09/24/1040550752/dan-savage-on-celebrating-30-years-of-savage-love-with-a-new-book)

[47] 雖然上野自己沒有明說,但根據這種邏輯,「愛好陽剛『本大爺』角色的女性,內化並再生產了性別歧視的異性戀」,不得不這樣認識她們。

[48] 相關論點請參考以下文章。松浦優,2023,「指責二次元美少女的性表現是「女性(或兒童的)性物化」的問題何在?」https://vocus.cc/article/648efa05fd89780001bfd46f

[49] 例如上野在1980年代的文章中,將異性戀是自然的性特質作為前提,主張男同性戀的根基是厭女的意識形態,而女同性戀則是基於厭男和「對異性交配的忌妒」(上野 1986: 14)。不過後來這個主張沐浴在廣大批判下,上野自己也在1990年代承認了錯誤。

[50] 同時也可以說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是強制有性戀和人類性戀常規的結合。強制有性戀(compulsory sexuality)是出自無性戀運動和研究的概念,將性交或性愛視為定位為比其他活動更特別,並將其與自我形塑或自我認識、健康、愛或親密性等結合的常規(Przybylo, 2016: 185)。人類性戀常規(humanonormativity)則是來自對物性戀研究的概念,指涉「與人類的性關係比與無生物的關係更可取或更自然這種信念」(Motschenbacher 2014: 57)。這兩種常規都使紙性戀處於邊緣化位置。因此可以說紙性戀在與無性戀和對物性戀相同的結構下被邊緣化。

[51] 松浦優,2023,「對人性戀中心主義與順性別中心主義的共通點:從「萌圖廣告問題」與「跨性別者的廁所使用問題」出發」https://vocus.cc/article/648ef41ffd89780001bf7133

[52] 在日本的狀況,2ch(現在的5ch)等網路文化中從2000年代開始有忌避「左翼」事物的傾向。即使如今也仍然存在這種傾向,而親合於網絡文化的「御宅」(特別是男性)被認為往往忌避女性主義。海妻(2005)關於這個歷史背景進行了簡要說明。

[53] 此外,在BL研究中從女性主義和酷兒立場出發的研究相當活院,相對於此,對「夢」或self-shipping的研究就很少,有必要注意到這種偏斜。

[54] 安潔拉.陳(Chen 2020=2023)舉出了幾個事例。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

台灣紙性戀集散地.中文集中處的沙龍 的其他內容

你可能也想看

發表回應

成為會員 後即可發表留言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